活得太久了。
老實說,他自己都不記得出生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麼樣子。
從有意識開始,他就像一片黑雲,飄到哪裡,就帶給哪裡的人絕望。
絕望、破壞、死亡,就像是呼吸一樣的平常、是他的反射神經。
──好膩啊。
冷眼看著相互爭食的烏鴉。那沒道理、沒來由的饑餓讓他反胃。
啊、他原本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個。
想到這,嘴唇微微地勾勒出一個笑容。
然後,優雅、無聲地降臨在倫敦普丁巷的一間木造房屋上。
『親愛的,早點睡吧。』微弱的燭光從窗戶中透出。
血紅色、火燄般的雙眼冷冷地等待著,在燭火掉在地上的那一剎那間。
那一夜,倫敦大火燒得異常猛烈。
或者應該說燒了四天的倫敦大火。
從那一天起,他便在倫敦四周徘徊著。
沒有原因、目的、或是感情;他只是待在這個充滿不幸的地方。
多得數不清的靈魂、可口或是不可口。
還有,就是那個城市所陷入的、美麗又可悲的、深深的黑暗。
是的,一直到那一天。
他的耳際傳來了清楚的呼喚聲。
──『誰都好,殺了他們。』
那是一個稚嫩的、充滿恨意的、不顧一切的聲音。
他聽過很多這種願望,通常就是人類的黑暗面才會吸引他的注意;
可是沒有一個符合他的標準。
可能是他的標準太高了?一個純潔又骯髒的綜合體。
難得的是,他朝那個聲音、那個恨意的光輝走去;
他看見了一個被玩弄過後、漸漸凋零了身體。
啊啊、又是成年人的惡趣味;他對自己笑了笑。
男孩的身體上有著無數的鞭、刀、鑷子、咬痕、爪痕,
在慘白透著恐懼的肌膚上,流著幾近乾渴、卻仍鮮紅的血液。
還有就是,那個透過肌膚一直深達到肉及骨的、殘忍又美麗的烙印。
『你召喚我嗎?』不知怎麼,他對這個男孩產生濃厚的興趣。
以黑暗為背景,只剩一雙血紅的眼閃閃亮著,盯著接近死亡的獵物。
那雙藍色的、恐懼的、充滿恨的雙眼,躺著血淚的稚嫩臉膀;
殘破不堪,形容他的身體真的非常適合呢?惡魔舔了舔嘴角。
『你…是…?』啊、連猶豫的聲音都如此地香甜。
鮮紅的眼珠轉了轉,惡魔撒出他該死的、讓人萬劫不復的釣餌。
『你渴望契約嗎?』
朝男孩所在的台子走進一步。
『與惡魔的契約,死後將靈魂給我,再也無法擁有天堂的祝福;』
又一步。
『相對的,我將獻上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四處飛散的黑羽、嘈雜的風聲以及、男孩因時間漸漸緩慢的心跳聲。
『給你。』微弱的、幾近無聲的回答。
最接近男孩的那一個臉龐,完美的、深到不能見底的那一雙眼睛。
就像是傾聽一首最華麗、燦爛的曲子,惡魔欣賞著、享受著那一個呼吸。
『靈魂什麼的都給你,獻上我的復仇作為你的契約。』
在閉上眼的那一刻,黑色的羽毛遮掩了他整個身體;
瘦小的身體緩緩坐起,無血色的臉頰重新透露生命的絕望──
『契約成立』
從右眼流下的血,滴入了那個惡魔的左手,劃出了鮮紅且帶刺的圓。
『那麼,少爺;』那個男人展露了溫馴又冷漠的笑容。
『請下命令吧。』
『殺光那些讓我染上污穢的人。』
在那之後,只不過是過了短短的幾年。
啊啊、是啊,對自己似乎永無止盡的生命來說。
將生命花費在無意義的事物上,只為了最後那一個有意義的目的。
那麼,無意義的東西是什麼呢?
其實他現在也不懂了,什麼是無意義呢?
老實說,對他來說,這個也不重要。
因為在幾十年、幾百年之後,這可能就像是一張畫一樣。
看著上面的感情,慢慢減少、褪色。
一直到碎成一塊塊的黑碳。
「──那一次,他們沒有等我就逕自開始了儀式,」那個矮胖、醜陋的男人說道。
「真的讓我非常生氣。不過,他們也都死了,也只好原諒他們呢。」
兩個娃娃般的孩子緩緩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聞到了──是啊,自己所熟悉的血、痛苦以及悲慘的香味。
「既然當時無法參與,那只要再重新佈置一次就好了。
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能與你一起踏入這個房間。
因為這樣,我非常的興奮呢。」害羞的微笑著。
然後,這個執事沒來由的、眉頭緊鎖。
他懂了。這個男人,不止是惡趣味,連令人嘔心的程度都是目前為止最高的。
不過,這也讓惡魔有了些許的期待感。
那個高傲、故作堅強的少爺,會怎麼樣的反應呢?
「既然過去都是我一手包辦的,」座在輪椅上,凱路威男爵仍沉醉在他的想望裡。
「那麼這次還是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為了找到與你匹配的、最頂級的鐵鏈,我費盡了很大的苦心呢。」
轉過了頭,用著自以為是的深情望著男孩。
祭台上的,冷冷的鐵鍊上,鑲著無數個高貴、絢麗的藍寶石。
「若能親手套在你的脖子上,那一定是件最幸福的事。」
架著小丑的、執事,聽著那個半發瘋狀態的男子訴說著、那種扭曲的愛意,
面無表情的、等待著主人的下一個命令。
「你知道嗎,這是我為你所準備的傑作啊!」顫抖著、出於興奮地演說著。
「觸碰你、蹂躪你,讓你屬於我。」
伸出手,拿起了準備好的、那個鐵烙──在他眼中、象徵最高階層的圖案。
一隻被綑綁的、斷了翅膀的小鳥。
「你記得那天的大火嗎?那是我為了你而作的、盛大的開頭儀式!
來吧、就和那天一樣──瞧,我都為你準備好了。」
然後,那個少爺。
過去被污辱、欺凌甚至強硬侵入的感覺,都讓他想吐。
每一個晚上、每一個月亮,都讓他沒辦法拋棄那無數隻手的撫摸。
──好想、死。
一直到那一刻、被烙下那個骯髒的印記的那一刻,他發誓要殺了他們。
是的,他不死了。死是懦弱者的選擇,他要復仇。
他要將背叛他、讓他如此痛苦的世界、的人們,全部一起嘗到他嘗到的絕望。
「這個儀式就快完成了,只剩下主角──就是你啊,伯爵!」
似乎不懂身後的那位主角早已陷入崩解的邊緣。
男人回頭看著、那眼神被層層瀏海蓋住的、他所癡癡迷戀的男孩。
「本來想親自去迎接你的──」張開雙手,那樣的擁抱姿勢。
一直到下一秒,鮮麗的紅色噴撒著,一直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忿怒?害怕?那一個情感,是那一隻藍色眼睛傳達出來的?
而那雙冷靜的緋色眼睛只是靜靜地、等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莫名的火燄似乎在心頭燃燒著,那名執事這麼想。
不過,就連他的少爺也是一樣的。
解不開過去的纏繞,兩條線將他不斷地往相反方向分開、一直到碎裂。
啊、啊,都忍不住地發抖了呢,少爺。
雖然如此,卻不免劣性地嘲諷。真是,心志不堅呢,人類。
「爸爸!」看著自己敬愛的人從椅子上摔落到地上,奮不顧身地拔出了右手中的小刀。
然後,執事抓住了他的左手,輕易地奪去他唯一一隻完好無缺的手。
「請你不要妨礙我們家少爺好嗎?」將躺在地上嗚咽的生命體視為無物。
彷彿那隻手只是一件衣服、或是普通帶血的肉塊。
不論什麼時候,都保護著契約者的安危。
是的,就算是一根頭髮,也著實有損自己的聲譽。
還有就是,那幅越來越特別的、越來越唯美的畫。
吸盡了現實、殺戮、污垢,卻又越發純潔的黑色。
「──啊、啊啊啊啊」接下來,小丑的一雙眼睛佈滿了許久不見的恐懼及無助。
因為,就在他的眼前,
槍中的子彈一發接著一發、惡狠狠地穿過了地上男人的兩隻眼睛、兩隻耳朵。
還有就是,手拿著短刀、將男人舌頭割下的那個凡多伍海姆。
就像是一個無生命體一般,流著沒有溫度的淚水。
他任憑自己的手染上濃厚鐵鏽氣味的液體;將割下的舌頭緊緊地握著、卻也不放開手中的那把利刃。
就像一隻沒有項圈的野獸,不停地、不停地向下挖掘著。
「少爺,已經夠了。」走上前去,握緊了那雙不停下刺、狠刮的手。
被壓在下面的,是那被鮮血、碎肉、髒掉的繃帶交織而成的一個肉塊。
然後,感受到冰冷觸感的謝爾,緩慢地上移自己的視線。
啊、那個紅色眼睛的執事,正溫柔地對著自己微笑。
從那天開始,他陷入了沉默與沉重的無限迴路裡頭。
雖然說報紙上皆沒有出現任何有關那個事件的報導以及小道消息。
但是,那一個憤怒、瘋狂的感覺卻的確發生了。
【喀、喀】敲門的聲音勉強將他從混亂中拉出。
但他卻沒有任何想要應門的意思。
左手撐著臉,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門把下向慢慢移動。
「少爺,用餐的時間到了。」微微地向前傾斜,黑色的瀏海掩蓋了大部份的臉。
靜置在身後的餐車上擺著精緻的鑲金陶瓷茶組、以及細心蓋著蓋子以防溫度流失的餐盤。
飄過來的是淡淡的荳蔻及苜蓿香,以及清爽的薄荷味。
只是他不餓。
「我不要。」從坐位上慢慢移動,走到窗台邊看著窗外的陰雨綿綿。
玻璃窗上反射的不止是自己,還有那個慢慢接近的影子。
「可是,您早餐也沒有吃呢。」
於是,他轉過身來,盯著那個惡魔。
「我說,不要。」
然後,在對上眼的那一剎那間,他快速離開了房間。
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原本的血跡都已清除。
不管是宅第內或是外,都沒有當天回來的打鬥痕跡。
可是他還是嘔心的想吐。
就算不停地洗手、不停地,還是會想起那鐵鏽的味道。
「梅琳,外套。」走到大門口,看著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個女傭。
「是、是!」看著她慌慌張張地拿出大衣。
「少爺,您要去那裡?」然後,那個執事按住了原本將被自己打開的門。
他瞇著眼、不解地看著眼前那看似平靜的男孩。
從那天開始,他的少爺舉動就一直非常怪異。
「我要出去,一個人。」特意在後面三個字上加重了力道。
「將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
他就像是逃難一樣,離開自己的家。
或者更正確的說起來,離開自己的宅第。
因為那不是家,真正的家已經燒毀了。
濕度已經漸漸滲透至肌膚,那種冷冷的、黏黏的不舒服感。
自己真正不能接受的,是珍愛的人死掉的原因,竟是這麼不值。
隨著腳步,呼吸的聲音越發清楚。
在宅子裡特意忽略的、種種的不適,只有在一個人時才可以不用費力掩蓋。
為什麼呢?老實說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想要狠狠地、在死之前折磨折磨自己罷了。
啊、第一次覺得住在郊外其實是不好的。
因為下雨而泥濘的土地不停地弄髒、害自己走不穩。
索性將溼了的大衣以及帽子都丟在路旁。
他想當一天的自己,在這殘忍又無情的大地上,享受這種冷酷的自虐。
『謝爾、嘯喘不注意也是會死的,』記憶中,紅髮的、疼愛自己的阿姨擔憂地對自己說道。
『所以你要好好注意身體,知道嗎?』
──就是因為想死。
那種被架空、失去一切的感覺,彷彿又重回了自己身邊。
將右眼上的眼罩摘下。紅與藍所染成的紫色,閃著詭譎的亮光。
「所以,您要履約了?」那個聲音,沒有溫度、也沒有情緒。
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例行公事。
在那麼一瞬間、當兩人再次對視之時,雨停了。
也因此,少年那雜亂、痛苦的呼吸聲,引起了執事的注意。
「…?」皺了皺眉。
「拿去吧,你要的東西。」像是從細縫中擠出的聲音,連呼吸都斷斷續續著。
“真是可笑。”最後一位凡多伍海姆在倒下,這麼嘲諷著自己。
“這種落魄、可笑的死亡方式。”
惡魔在那一秒中有了從來沒有的心痛。
他接住了往後倒去的男孩,並且愣在原地。
男孩的胸口背離著主人的心願,不停地嘗試呼吸。
一種反射、生物的最原始的求生欲。
「快點,賽巴斯欽;」硬撐著眼睛,直直地朝眼神的深、更深處望去。
「拿走你的東西,我命令你!」
啊、啊,他的主人,就連最後都這麼的任性。
所以,他以左手碰觸那個讓人憐愛的右眼。
「Yes, my lord.」
那麼,從那天起,又過了幾個孤單的世紀呢?
從未闔眼的惡魔,仍然滯留在那個古老的宅子裡。
對於自己的饑餓感充耳不聞,只是靜靜地、等著自己的末日。
──如果有的話。
啊、他一生,就只想要那一個靈魂。
現在的願望,就只是跟著身體內的那個人停留在這裡。
「您真是幸福呢,」惡魔看著床上、那保存完好的骷髏。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折磨著、刺痛著,這香甜的痛苦。」
舔舐著、撫摸著,卻無法擁抱飽足感。
貪婪的、永無止盡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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