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亮得刺眼,即便是如此,較低的體溫讓男人並不覺得熱。
手中緊握的機子與那封簡訊都讓他陷入一種沉默,與他過去那種閑然自適不同,此刻
張起靈的沉默帶著濃厚的感傷。
那麼他感傷的是什麼、又是為什麼感傷。
在短短的幾分鐘他憶起過去在林子裡邁步離開的自己,若再往前倒帶便是在張家樓裡
與那個人對峙,而他發現不論是哪一段記憶都清楚得可怕,縱使前一秒走過的那座橋連什
麼名字及通往哪兒他都不記得。
所謂的人會選擇記憶珍視,在張起靈身上還真應驗。
走著印象裡地圖上標示的方向,沿街的商家也再不是過去的古玩。
新舊交替、乏人問津。
然後他突然覺得這兩個字也能拿來形容自己,若說他這輩子就是走不出停止的、自己
的時間,那麼最後大概也只能同那些被放在博物館或是收藏家的玻璃箱中。
只是他張起靈可憐,沒一個地方收留。
淡淡的,他的臉上也開始路出笑容,只是這次是嘲諷,嘲弄自身。
左轉、直走、停步,視網膜映入了這條街上最後一間仍未改變的古董店。
西泠印社
一手秀直的瘦金體寫成的招牌仍掛在上方,乾淨的、仍舊刺眼。
張起靈這人的心跳一直都是沉穩的,而如今卻也緩了幾分。於是他躊躇不前,一直待
到灰暗的店裡頭走出兩個人的身影。
──謝謝。較外邊的男子一身體面的西裝,朝身後的老人點了點頭。
──有需要再來吧。老人說,順便拿著雞毛撢子將幾件外頭擺放的器皿推弄。
那一瞬間他似乎置身於過去,他從未到過的那個時間上,有一個人正拿著一塊玉在太
陽底下觀察雜質;那人的髮是短的,上理髮店染成的咖啡色頭髮在光線下,看起來很柔軟
。
突然他有種想伸出手觸摸那人笑臉的想法。
於是張起靈難得地對於自己的現實感到焦慮,他就連小說裡那種抬起手觸摸、在影像
消失的剎那才發現那是幻覺的失落都沒有。
他就連作夢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看著現實。
──小哥,手還是包紮包紮吧。
山東瓜子廟,當他割破手掌、任血不停流的時候,那個人掏出紗布丟給自己,微笑著
。
──挖肉是不用,你真以為你肉多啊。我也不是華佗,不過我身上還有點爽膚水,給
你先塗上,可能有點疼,你可忍著。西沙海底墓,當那個人說著並推胖子轉身,張起靈還
真以為下一秒他便會從包裡拿出個什麼牌的爽膚水。
或許一開始他對這青頭沒什麼感想。
但在那一刻,當那人對自己眨眼比了個噤聲的資態,熟是張起靈卻也忍不住笑意。
他一直認為在斗中的氣氛都是沉悶的,就如他自身,然而這青頭卻全無身體每個毛細
孔的緊繃,反倒能適時放鬆精神、也讓其他人感到平靜。
或是說讓他感到平靜,當張起靈察覺身後視線參雜的擔心,或是緊要關頭奇靠譜的判
斷力。
──欸,小哥,沒那麼誇張,若你不見,至少我會發現。
那個人說,營地的橘紅色火光閃得很亮眼。
或許世界就是這麼諷刺,越是汲汲於什麼就越是遠離。
因此就在他半放棄追尋所謂的過去,過去倒是自己回了娘家;幾年前的某一天,當他
在小解的時候,全身打了個哆嗦、便什麼都想起來。
多麼可笑,張起靈這麼想,卻又出奇地接受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正如他所預料的,他沒有感覺到什麼澎湃或是低潮。
他唯一感受到的只有慶幸,慶幸正如吳邪說的,他們沒有利益關係。
幸好,沒有騙我。
當張起靈陷入自身情緒,那老人淡咖啡色的眼睛看向自己。
──帽T、背著一把龍脊背。自喉嚨發出的細啞聲音鼓噪著耳膜,張起靈轉回了注意
,卻無法認出老人的任何熟悉特徵。
是的,這裡張起靈用熟悉,因為在他過去超過半世紀的記憶裡,只有他是不老的。
那麼對於以往認識的人他並不遺忘,只是單純地無法再交集罷了。
──你認識我?難得地他這麼問。
之後老人沉默地看著他許久,便牽起自己緊握在身側的手不由分說便進了鋪裡;那雙
手很老,但卻沒有自己的手粗糙,然後溫度卻跟很久以前的某個人一樣(雖然他與那人並
沒有多少次觸碰),都熱得溫柔。
裡頭的擺放讓張起靈很熟悉,熟悉的卻不是位置,而是那穿梭在裡頭的、淡淡的人影
。
偶爾,只是偶爾,當他閉著眼睛聽著一旁兩人互相虧損,倒也有幾句是閒聊。因此他
記得些瑣碎,例如胖子喜歡捧著肚子說他之後要在北京開個舖子,而設計就要像清帝一樣
雍華,而此刻那個人便會嘲諷,卻也總帶著得意的笑容說著自己舖子。
他說,舖子裡頭有幾個青銅雕花器皿,卻沒幾個識貨的,因此仍長了灰塵。
他說舖子的左牆上方有幾幅從三叔那坑來的拓,總覺得賣出去可惜便放著。
他還說進入內廳那組桌椅是二叔特別贈予,可追溯到明代、出於藝人之手。
他還說店裡有座鐘,王盟那傢伙一直都沒有拿去送修,因此停止轉動很久。
然後他轉過身來,對自己說。小哥,下次你來杭州,我定沏一壺上好龍井。
老人與他對坐許久,直到桌上那龍井也冷了,對邊牆上的鐘也沒走過半刻。張起靈甚
至還能見著那在身後拿著手機猛聒絮、數落另一頭的伙計。──王盟,等我回去你也甭拿
薪水,收了那麼糟的東西你還要不要給人活啊?
──鐘,還是沒修。於是他說,卻見老人露出了笑容。
──老闆有交代不修,待某人來,記得沏壺龍井。
有些不穩的身子直起,老人拿起那壺半冷的茶,笑著說再一杯吧。
漆黑的眼睛瞪著那座鐘,在本應乾淨的內廳(畢竟誰也不希望重要客戶覺得被默視)
裡所累積的灰塵也多得不可思異,鐘指向一點三十二分,過去那人常提到、適合午睡的時
間。
於是在老人煮茶的十幾分鐘內他閉上眼,卻也沒離開。
一旁開水漸滾沸的聲音,方才那壺龍井所留下的香氣,還有那貴妃椅,空在一旁卻像
是等誰。
最後他沒帶走那座鐘,卻從裡頭拿出了張泛黃的紙片。
那人什麼也沒留下,就連那張紙片都是空白的。
或許這也是他想留下的。
──老闆的三叔把這舖子給我,過去也常來這喝茶,偶爾還會坐在小老闆的貴妃椅上
。這人是火化了,就由著他身旁的一個夥計給胡亂撒了去,估計是斗下得多、對於香燒不
燒子孫拜不拜沒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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