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聽見第二個槍聲時微皺了眉,側過頭卻見啞巴走到駕駛座門旁準備坐進去。
前座的司機身體還有些抽搐,從後頭穿過椅子的子彈因少了力道而沒有貫穿他的胸膛;當啞巴伸手將司機推向副駕駛的座位,那整背的鮮紅竟勾勒出一朵花的樣子。
擴大、綻放、然後凋落。
於是他再一次轉回視線,向懷中眼睛緊閉的那個人。暗色的液體從黑色的口子順著臉頰下流,其中參雜著一些黑白色的組織及肉塊;梳整的髮現有些零亂,男人下意識伸手替他(或是說它)撫順,畢竟那人最注重外表了,相信他一定希望能走的好看些。
但說實在並不好看,不同於小說中常描述的方式;在自己懷裡的就只是一起單純的死亡,一個停止按鈕,什麼樣的悲傷及流淚或是高興都在上一秒停下,若說沒有靈魂的話。
身後那厚重木門仍大開,兩個高掛的燈籠仍亮著蠋光,紅色的。
突然地,那扇門化作厲鬼,張著嘴巴吞下每個出入的人。
這一次,被吞噬的是解雨臣。
碰。將已沒了氣息的肉體往裡頭推去,此刻他還暗自慶幸自己一身的黑色;幾秒後已在駕駛座的啞巴轉過頭,在車上的微弱光線下他的表情倒是有些複雜。
──三爺。他說道。別上車。
然後飯館的門口只剩下一個人及啞巴的聲音,幾分鐘後另一群人從館子內走出打破沉寂。
突然他身處醫院裡頭,眼前的男人頂著被白紗布包紮起的頭。
──我不記得你。那雙沾不上半點塵俗的眼睛直視自己,說出的話也全未經修飾。
他懂的,這人沒有惡意,只是那一秒他突然覺得臉上的笑容有些重,縱使他能理解這樣的思維。
甚至他不懂為什麼,即便從零開始也不可能在那人心中留下半點的影子,即便他緊捉著腳步不停下,那人卻仍會在未來的某一時點,拋棄所有曾經有的、進入那個隕石洞窟,然後再一次回來、再一次遺忘。
──沒關係。加重手施予水果刀的力道。我記得你。
啊啊、操他的沒關係。
那天他狗日的強拉著微笑到胖子回來,便到屋頂抽了一小時的菸。
或許就是那一天,讓他理解到沒有什麼是一定存在的。當三爺走在回家的路上,原染著血的外衣已被自己脫下,雖然那沒什麼用(因為裡頭的白色綿T也染上了幾點黑),但總之晚風也稱涼,他便以手揪著領口掛在身後,打著赤膊走在石子路上。
幾搓髮被風吹入眼睛,抬起空著的手揉揉。即便是現下,就算他剛剛親手殺了『自己的青梅竹馬』,他都還是心情平和,連個對自己的怒氣以及悲哀都沒有。
對於啞巴之後的處置他根本不在意,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殺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或許雷子會跟之前一樣,無法破案當家常便飯;也或許這一次被殺的是解爺,那麼道上的壓力一來,雷子便會認真地追查每個線索;或許他們會什麼都查不到,然後硬找個替死鬼(而這替死鬼定會悲慘,畢竟解家不會這麼容易放棄),又或許他們會知道今天最後與解爺見面的是自己。
或許他會被捉,而吳家就此葬送在『吳三省』手裡。
然後吳三省笑了,嘴角勾著、撐大、然後笑出聲。
──爸爸,是瘋子。孩子被父親牽著,另一手指著正瘋狂大笑的男子說道。
──噓。父親說道,伸出雙手抱起了孩子。別瞧。他說。
別瞧,別看,不要看。
不要看,那個人就不存在嗎?不去想,這件事就不曾發生嗎?於是當兩人快步經過那人身邊,一雙眼怖滿紅色的細微血管,本擒著笑意的嘴凍結,吐出的氣息仍參雜著酒及菸。
──看看我。一個力道緊捉著父親的手臂。看看我、記住我。
──爸爸!!
孩子尖叫的聲音吸引一旁經過的幾個路人,父親帶著憤怒的眼神、孩子帶著驚恐的眼神、以及路人參著所謂正義的眼神,就像是膠卷不停環繞著男人,就算最後他被三個男人合力壓制在路上、臉以及肚子都被打得刺燙。
就算那痛苦透過神經傳到腦海,他仍不覺得疼。
或許這就是瘋子,連疼痛都感覺不到的瘋子。
後來人都走了,留他一人在躺在地上。
一個人。想到這三個字他再次嘲諷了,而連帶著拉動腹部肌肉使嘴內湧上腥甜;緩慢撐起身,頭頂上天空倒像是過去墓穴未能看透的黑霧,幾盞路燈像是握在手中的德製手電。
──小三爺!從正前方黑霧裡伸出一隻手,朦朧中有些發亮。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正浸在腥臭且混著腐屍的水池裡,除了頸部以上,四肢及身體感受到屍塊及血液的溫熱。
──小三爺,捉緊我。聲音裡傳來焦躁,突然他知道了那人,而想到那張臉他便有種鼻酸,雖然這也算是很久很久以後,或許算是久未出聲的人性突然橫長。
──潘子。他發聲,然後發現聲音竟是過去,還未破壞聲帶,發現的同時他右手一緊,拉住另一個溫熱的物體;然後他冷靜地握緊手掌、從一灘暗紅中拾起那有些重的東西。
水幕化成零碎落雨,打在自己的臉上。
那是一隻手。
右手,食指與中指奇長。
嘩啦。瞬間他放鬆了力道,整個身體開始不停打顫;恐懼噁心暈眩,許久未有的感情一股腦地奔入了他的口鼻,他甚至無法接受自己再待在血泊之中,因此在那隻手落下、潑灑的水花沾上臉頰,男人只得發瘋似地伸直右手去捉住前方潘子的掌心。
溫度,是人的溫度。
潘子的手掌有著拿刀及槍的繭,磨娑著手的感覺不佳;待那手發力,他便離了那灘血水。
──沒事兒吧?
是啊、潘子總是這樣,眼神極複雜、伸手拍拍自己的肩膀。
──我當然沒事,傷口都在你身上。於是他這麼說,左手覆上右肩膀的潘子的手。
──得,老早前我就已將生死交予三爺,倒是小三爺您可別撐著。
在手電中潘子的那張臉仍是記憶中那般,滄桑、堅韌且執著;身上的迷彩軍用衫沒一寸完好,刀傷、抓傷、以及那一個對準心臟的彈藥口子仍存,連血液都還是流著。──幸好您沒事兒。他這麼說,在眼睛上下掃視了一遍男人的四肢,確認完好如初。
然後潘子就在他眼前倒下去,重重地──對不起。記憶裡頭,大潘最後的話。
男人覺得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潘子的表情,還有最後、沾著血的手拍在自己肩上的重量。
真好。他這麼想。能夠一直停在一個人的記憶裡,這也算是不朽。
那麼身後那泥沼到底是不是現實,而自己眼前的、無限的黑,又是不是幻境?
張起靈,由三個本無關的字組成的這個詞,因為泥沼而有了意義。
男人發現原來張起靈代表的就是現實,而現實下沒有人能在一人的腦海裡佔有絕大多數的份量。
沒有,也不可能有,就算是痛到寧可抓爛胸膛撕扯心臟,時間總是讓那力道漸漸減緩;最後他甚至發現也不再圖那人的注目,大不了他從別人身上滿足。
因此他身著著小丑──吳三省──的裝束,誇張了自己的每個動作。
他抽大菸,啜烈酒,不悅便嚷嚷得如孩童,開心便大聲嘻笑。
--幸好,我沒害死你。過去『張起靈』還曾這麼對一個叫作『吳邪』的人說。
然後佇立在血池與地道的『吳三省』笑了,有些諷刺。
生理上沒有,生理上。他這麼想,就像是對過去緬懷。
身上的液體滴得半乾,前方潘子的身體早化作白骨,一束光線從黑暗的更深處照上自己的眼,讓他半瞇了些;將手電也往那裡照,來者身段靈活、明明在斗中還著了件淡粉色襯衫配上簡裁的西裝褲,年輕的臉上還是帶著過去的幾分輕浮。
──唷,吳邪。解雨臣微笑,對他伸出手。走吧?
伴著接近的步伐明顯的,是那額頭上的槍孔;但男人卻不覺得害怕了,反而伸出手。
──還笑得出來呢?男子問。
卻見解雨臣點點頭,血液隨著這動作而流滿臉孔。──也許是報應吧。他說。
──不、不是,不是報應。那『吳三省』在捉住解雨臣的手時說道。我只是不希望『吳邪』存在,僅此而已。
那麼存在與不存在又從何判定,又是為了什麼不希望別人知道『吳邪仍存在』這個事實?
他突然發現自己內心渴望的只有被一個人發現,只是那個人似乎早已不在意『存在』這個動詞。
其實,他怕被忘記。
他怕被張起靈忘記。
如果這樣,那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就沒有忘記不忘記的煩惱。
在被清水潑醒前,『吳三省』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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