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吳三省。
  他不是吳邪。

  他叫吳三省,他不能是吳邪。
  他是吳三省,他有個姪子,而他的姪子叫吳邪。
  他是吳三省,他有個姪子,他死了。

  他,吳三省,可悲的連眼淚都不懂怎麼掉。








  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到廁所裡刷牙洗臉。男人隨意下床,赤裸的精瘦體格有著幾道明顯的傷疤,一頭散亂的長髮用橡皮筋圈綁,只瞧得那頭髮主人的臉不過四十來歲;他隨手檢了件掛在椅子上的白色對襟長袖衫披,赤著腳踏上冰冷的浴室磁磚。

  冷,這是他早晨的第一個想法。

  於是當對『冷』的知覺從腳底的肌膚傳達到真皮層,再從那無數個神精元開始往上傳導刺激的電子直達腦部,清醒,這樣的狀態出現在男人的眼睛裡──雙目澄清,印入的是面前鏡子中的臉。
  他沒來由地愣住。



  然後,作噁。



  胃酸不停地翻攪,帶著前一晚下肚的黃湯,以及他所吃下的幾盤毛肚與鹹花生,作勢便要攻入喉嚨。

  火辣、刺、燙

  雙膝用力跪在磁磚上發出碰碰兩聲,男人緊抱著兩側開始狂吐;先是吐光大半部的乳狀物,然後再因為那氣味及嘴中的酸澀又吐出了一些酸水。
  最後他費了整整十五分鐘在『吐』這個動詞上面,事後大開的窗戶及幾乎用光的漱口水是結果,當事人早已經洗刷整齊,但卻連正眼也未瞧鏡子內的虛相。

  虛相,因此他成了實相。

  這幾年間他自己帶了無數次那張面皮,因應年紀的增加,那面皮也換了幾次。
  直到最近,當提供面皮的那個師傅突然暴斃(大概也是做多了缺德事)身亡,他與世上唯二知道這件事的兩人商討的結論,是卸下面皮。反正在這麼多年過後他原本的臉也多了很多道皺紋,總是在你來我往的場子上兜著也令他原本的臉像極了原本的那張臉。




  有些事情,一旦黏上便摘不了。








  至此他點了根菸,深深地呼了一口。

  那菸是濃的,在口腔裡帶著極端刺激的尼古丁讓他原本四散的神志回了大半,而再第二口之後男子嘆了口氣,卻又只像是將濃濃的白煙吐入大氣之中,其餘的便只剩淡淡的凝視。

  他記得小時候,常看到長輩們抽菸。
  那時覺得抽菸是大人的舉動,而那樣的感覺裡帶著大部份傾慕的成份。
  於是男人笑了,勾起的嘴角牽動了皺紋。

  這也不是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可悲,男人這麼想,在看到自己原本的臉竟不會遲疑這到底是誰,也可悲的發現原來那張假臉與這張真臉如今早已沒人能分辨的出。
  因此他更加確定這樣的愁緒也只能坦然接受。









  ──把我的孩子還來!

  十幾年前有個母親將巴掌打在自己的左臉,那清脆的一聲倒也讓自己幾乎徹守的偽裝重整待發。

  原來,小說裡寫的真的都是虛應故事罷了,他這麼苦笑。

  所謂的最親近的人會認出自己、最信任的人一定會知道面具下那張幾乎殘破不全的臉,這些都只是太過浮誇的理想主義,而真實的生命就像是這個巴掌以及那雙哭紅、沒有理智的眼睛;原本的氣質及溫柔全被一股腦的歇斯底里給取代。
  這是女人,一個失去孩子的女人。

  ──

  第一次他發現那個父親,那個被自己戲稱為書蟲的父親也能有這麼威脅的眼神。
  於是他從地上站起身,拒絕了身旁潘子緊握的手以及挺身向前。


  ,他這麼想。
  就讓他們覺得兒子死了也好。
  至少只是死亡,不會夜長夢多。人總是要繼續走下去的。


  他從那時候起就發現自己的淚線似乎堵塞了,突然男人能理解這人之前的想法。
  那張印有『吳邪』的證件是無法再使了。
  而手中這張『吳三省』的天下,才正要開創。













  『吳邪』喜歡在午飯後小憩,但『吳三省』此刻卻是面對著一堆無能的下人,手中個個帳本上圈滿了紅紅的圈,甚至有的只是一個單純的交叉。

  ──錢呢?喝了口茶,他問。

  此刻的男人穿著白色無袖汗衫配著一件老式褐色對襟開掛,潘子早已退休養老了,旁邊站著的是他近幾年從吳二白那提拔過來的伙計,一個啞巴。

  ──三爺,這錢…不就在帳上麼?那新來的盤口主聽得男人語氣上的緩和便也心安,料得這人必不像風聲中傳得那般嚴厲;瞧呢,三爺的臉還帶著笑容,那輪廓還真不大像成天在刀口上打滾的傢伙唄。

  聞此這人身旁的一群著實吸了口涼氣,怎料下一秒三爺身旁的啞巴便一腳踢上那人的鼻頭。


  紅色的血幾秒後從盤主的兩個鼻孔流下,黏黏綢綢、滴上了地上那上好的手織地毯。
  似乎一腳是還不夠,見那啞巴已收回左腳正要出右拳的那一刻三爺皺了皺眉。

  ──啞巴,好了。他說道。這個月已髒了第三張地毯。

  啞巴點了點頭又站回了三爺身後,卻見三爺站起了身,那身板挺得不像是個六、七十歲的人該有的樣子。

  ──疼嗎?他蹲下身,由那盤主兒的視線看去那低頭看著自己的眼神倒也平淡。

  ──三、三爺,您…正待要出聲,一隻手堵住了自己的嘴。

  那隻手在特定的地方有著厚厚的一層繭,一隻拿槍的手。倏地滿身的不安以及冷汗直流,一屋子裡的人卻沒有半個敢讓呼吸聲大過心跳,而當事人(三爺以及那流著鼻血的盤口)此刻只是相互凝視了片刻。

  ──我再問一次,錢呢

  ──我、我會在下個月準備好

  。三爺立起了身,面帶著微笑。



  或許你還記得有一種題目叫選擇題。為了維持題目的信度及效度,除了那一個正確的答案之外其餘三個選項都需俱備一定程度的引答作用。例如,此刻的問句是『錢呢?』,重點在於錢所在的『地點』或是『流向』,以下是一系列的備選答案:A. 我的家人得了重病。 B. 我不是故意要拿的。 C. 我會在下個月準備好。 D. 在我的口袋裡。

  這四個選項男人在這幾十年來都有遇到過。

  選A的人大部分都被毒打一頓,而他所謂重病的家人到最後會得到極好的安置(若是真的重病)。
  選B的人大部分的手都被剁碎,就某人的說法是,這樣就不能拿了。
  選C的先不管,因為這是這盤口馬上會有的。
  選D的,是這一題的正確答案,但通常下場與選A但說謊的人是相同的,會得到一顆子彈,差別只在於那把射出子彈的槍是被誰握著罷了。

  在道上混的人都知道凡事不經自己手是最好的,因此若由三爺執手也算是給你一個面子。

  當然這對其他正道人士來說可是極度的可笑,人命可是一個面子能解決的議題?但當這件事關係到你死的乾脆與否又是另一回事兒,三爺總是直接打向腦袋,但若由啞巴來動手通常都是射向心臟。而心臟是會偏的,應該不會有人想在爭扎之中等待死亡。


  帶著槍繭的手從褲襠袋中拿出一個長煙斗,玉做的,吸嘴是高級的原木。

  ──罷了,就再換張地毯吧




  啪啪啪啪啪,其餘五本帳目準確地丟在負責人的跟前,見得三爺轉過身塞了些煙草到斗中,燃了根火柴。深深吸了口裡頭的香氣,而啞巴已走到那摀著鼻子的盤主身旁以膝蓋頂著他的背;其餘的人撿了帳冊後便趕忙離去,怕就怕再看一次這樣的情景。

  啞巴的手很有力,捉緊那人的頭髮向後拉、讓他的頭不能自主地後仰。

  ──!大叫的嘴巴不停發出慘吼,而在幾秒之後侵入嘴中的異物更是讓他直打冷顫,從玉製的煙斗口子不停刺激著上顎,還嗆得他滿嘴煙味;眼睛透露的恐懼及害怕伴隨著眼淚奔流出,此刻他不停地看著男人、試著從裡面找著一些悲憫的情緒。

  從遮了光線的長髮看去,那雙眼睛的確是帶著悲憫的。
  只是悲憫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男人本身。

  ──還能哭,真好。男人這麼說。




  若那盤口能洞悉人性那他會發現男人是真的這麼覺得,只可惜下一秒口中的煙斗開始無情地翻攪著自己的口腔,先是刺燙了舌面,然後是下巴被身後的啞巴用力闔上,剩下的他在往後的日子也不想多談,不就是幾十顆牙齒在力道的摧殘下斷了、傷了、然後滿嘴的血腥。

  這麼做的男人最後的表情映在盤主的心底。
  那是一個彷彿他與自己是一同受苦一樣、痛苦到醜陋的表情。










  他叫吳三省。
  他不是吳邪。

  他叫吳三省,他不能是吳邪。
  他是吳三省,他有個姪子,而他的姪子叫吳邪。
  他是吳三省,他有個姪子,他死了。

  他,吳三省,可悲的連眼淚都不懂怎麼掉。




















  三爺身旁的啞巴很像某個人,這是與三爺交情極好的解爺說的。




  啞巴從不說話,在他十八歲那年被二爺從路上撿來;作過身體檢查倒也驗不出毛病,醫生說是精神方面有過巨大衝擊。從此之後他在二爺身邊待了十年,身手及辦事效率都堪稱一流,因此在好些年前潘子退休後,便被二爺讓給三爺作左右手。

  他長得好看,陰柔的那種;那黑色的眸子總毫無波瀾,對於主子的命令也從無質疑。
  跟在三爺身邊少說也過了七、八年,但啞巴對於三爺卻仍摸不著頭緒。

  就如同此刻,在其他伙計將昏厥過去的盤主抬走後,男人頂著無表情的面孔站在半開的雕花窗前,兩點的烈陽打在他的臉上突然又有些不同。啞巴似乎看見一個年輕的二、三十歲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的是一串車鑰匙而不是那隻沾滿血肉的煙斗。


  ──怎麼?下一秒無數個傷痕皺紋又回到男人臉上,卻聞他輕輕問道。


  於二爺不同,三爺很火爆,外邊傳言。只是啞巴知道,三爺其實比二爺還來得安靜許多。
  因此他搖搖頭,在巡視夥計們將房間整理完後便離開。



  留下了那三爺,在恍惚之中彷彿忘記了手中煙斗之前的作用,將煙嘴送入口中。
  或許他整個人就如同這隻玉做的煙斗一樣都髒了,男人這麼想。隨意用左手將搔擾眼睛的幾撮髮向後拉,才發現手也沾上了些方才盤口嘴巴中流出的血。

  ──。他輕叱了聲。

  【】門被再次打開,從外頭走進的仍是啞巴,手中端著盆清水放在桌面。

  那水盆與桌面上的大理石面相碰而發出的聲響到沒奪去男人的注意,卻見那啞巴習以為常也不去打擾,將掛在手臂上的毛巾一併浸入盆中。那水是清的,配著白色的磁盆倒也柔和,待因毛巾而起的漣漪消退後只照得啞巴的臉,三十幾歲的壯年模樣。

  後來那盆水就像是被鮮紅的染料給混濁了。
  連帶著那條白色毛巾也被染了暗暗的紅色。

  ──謝謝。三爺這麼對啞巴說道。






  任誰都知道,三爺從十幾年前開始便不再下斗,原因說是金盆洗手,但少數幾個尚存的人都不去討論。而事實上,知道這件事的也只剩解爺與潘子,從出了張家樓之後他只要走到暗處四肢便會不停抽搐。

  有時後他甚至會感到可笑,對於自己。
  因此他接過了那隻被洗淨的煙斗,又塞了幾撮菸草進去。




  ──啞巴,不覺得人就像爛掉的肺一樣麼
  吐了口煙,他伸出另一隻手將雕滿松柏的窗子關上。
  ──明明都黑了,卻還是硬要撐著一口氣




  那一口氣又是為了什麼?想到此『吳三省』笑了。

  他想起曾經他認識的一個人,一個總是在逆境中帶給眾人輕鬆的胖子。
  曾以為他與他會是一輩子的好友(雖說在某方面來說還是),而那人壯碩的身子也會一直與自己並肩,不論環境是酒家或是充滿機關的沉腐地底。而這種想法到現在事實證明也理想了些,畢竟人家都當他死了呢?現下瞧見自己也只剩無法諒解的神情。


  幾年前的最後一次,那王凱旋來找自己。








  ──夾喇嘛,去那啥鬼懸崖壁找天真

  那時的他笑了,但裡頭的苦澀看在胖子眼裡卻盡是不屑與憤怒。

  ──去做什麼呢?他問。你不也覺得他早死了麼

  似乎是這樣,根據夥計的說法胖子每年總在這段時期到杭州,提著一瓶上好的酒;而對於這時間男人也未曾有過疑慮,黏膩得溼熱,剛好是過去『他』進入張家樓找到胖子與那個人的時節。

  ──操你奶奶的

  本來在兩人中間的桌子被胖子一手掀翻,那記憶裡總是帶著輕挑眼神與自己鬥嘴的胖子此刻變得異常認真且憤怒。

  咚。木頭沉擊的聲音就好比兩人的心跳,而男人卻仍低頭啜了口手中的龍井。


  --他是你姪子不是嗎!?


  胖子這麼吼,而那雙過去曾拉著自己、一同上山下海的手此刻揪緊著自己襯衫領口。

  ──你他娘的是哪根筋接到屁眼!?之前你失蹤的時候,再怎麼危險天真他也從未放棄過你。這次換成他了,你卻連個屍體都不願意去幫他收

  啪啪啪。釦子隨著聲響一併因拉扯的力道而彈開。

  而當胖子喊出『收屍』的那一刻,他覺得身體的溫度似乎是下降了幾分;閉上眼,將含在口中的茶水吞下,食道卻像被灼傷般、從裡到外。氣管因兩人的僵持而有些不適,正待他思索著是否該掙脫的同時,一隻手介入兩人間,想也甭了,便是幾分鐘前被自己支去拿茶點的啞巴。

  ──收屍啊。然後男人聽到自己的聲音平淡得像是無關自己的事一般。


  收屍,又是要收誰的屍


  要自己替自己收屍麼?他整了整拉扯開的襯衫,沒了釦子後著實失去蔽體的功用,露出裡頭的白色無領無袖;對於自己的這種想法他突然覺得好笑,但又有那麼一點的悲哀。
  吳邪,過去的名字。那個名字一直都在,就像是曝屍荒野般,沒有消失過,只是漸漸腐敗。

  那麼他似乎還真的得去收個屍,任那散發臭味的東西一直停留在那一刻是真不好的。







  不好什麼呢?又是對誰來說不好呢?突然他覺得眼前黑了一片,倏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當他索性支使所有人先行往前、直到空間裡只剩遠處的微亮光點;他在等,在等那個人放棄所謂的真相,然後自願從張家為了他而佈置的樓中破繭而出。



  ──你不要忘了,我之所以在這,也可以說是吳邪的功勞
  於是那人在幾分鐘之後出來了,而那看著自己的眼神卻也不復以往。
  ──張起靈
  那是他在記憶中,倒數第二句,與那人說的話。







  ──他媽的,你也一樣,小哥也一樣!時代還真變了,兄弟都成屁


  啊啊、沒錯,過去的自己並不常連名帶姓一起叫那個人。
  過去的自己,總是叫那個人『小哥』。

  那天胖子摔爛了他幾個宋代的瓷瓶,而他也就由著他。就當作是欠你的兄弟情誼吧,他這麼想。一直到胖子真的覺得沒有人會出人出力夾這喇嘛,就也消沈下來;他並不解釋什麼,總不能就告訴他你要找的兄弟在此,去那邊當然是浪費時間。

  而這也是『張起靈』之所以無動於衷的原因吧。











  男人好不容易從過去回過神,陽光透著窗照在自己臉上的溫度也算有些燙了;此刻握在手中的煙斗隨著手的顫動也幾乎無法穩住,在幾秒後脫離了掌握向下掉落。

  當他的視線隨著煙斗掉落的瞬間,他對於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可悲。
  就連在這麼久以後,他都還是習慣性地以那三個字作為刺激心臟的方式。

  外人都道啞巴了得,而他也的確;因此在瞧見三爺劇烈地抽搐也無任何慌亂(或說他早已習慣),大步走到那人的身後便是給予一個手刃,在後頸之間。
  於是他在三爺昏厥後接住了他的身子,一手勾住肩膀及腰部,便將他帶回廳後的小房間內休息。

  這也是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的、三爺的舊疾。
  在作過全身性的掃瞄之後,他被轉介到另一個門診。精神科。






  嘩。在安頓好之後啞巴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按了通話鍵。

  ──「又發病了?」隔了幾秒,另一頭接起後便是一個尋問句。
  然後他看向床上,那細微得幾乎無法瞧見的規律起伏。

  ──。從喉嚨開始,一股氣輕壓入鼻腔,透過鼻孔發送出一個聲音。
  ──又發病了。然後他的嘴巴開闔,彷彿這七、八年來的無聲只是一個自以為的錯誤罷。







  三爺身旁的啞巴很像某個人,這是與三爺交情極好的解爺說的。

  但啞巴其實不叫啞巴,只是大家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而這麼取的,沒貶抑的意思。

  啞巴從十八歲開始跟著二爺,二十八歲開始跟著三爺,一直到現在三十六歲,他確仍沒辦法將三爺摸準確;但是在某方面他知道,這跟了八年的主子是痛苦的,但他的三爺卻只在自己面前顯露那種苦痛。

  或許是因為,自己是啞巴。
  而當啞巴將手機切斷的同時,那螢幕上的通話記錄寫的卻是解爺。




  啞巴從十八歲開始跟著二爺,二十八歲開始跟著三爺。
  但在十八歲之前,他是解家的人。
  而這事兒,還沒人知道。


















  這些年長沙的盤口都由兩家把持,解與吳。


  自從好些年前吳三爺回來之後,毫不手軟的態度及精確的判斷,讓他奪回了原本被陳家吃下的幾個窗口,甚至趁著幾年前陳家最混亂的時候併吞所有,而那手段可沒幾人想要再去回憶。

  說是這麼說,也不外乎就是陣槍林彈雨。

  那時場子亂成一片,也不知哪來的一個槍口對得極準,便要朝三爺的心臟直奔,卻在最細微的幾分幾寸偏了(殊不知這到底算是命好還是命賤),而啞巴──當時緊跟過來、唯一活著的伙計也做了最適當的急救;因此三爺得活,而從此以後啞巴便成了第二個潘子。



  說是潘子也不大對。
  潘子尊敬,但卻常與三爺唱反;啞巴服從,卻從未表達些什麼。



  解爺當時是不在的,傳聞當解爺趕回長沙、原以為兇多吉少,卻見三爺躺在床上悠悠地抽著大煙。

  ──以後長沙,歸你我了
  三爺這麼說,伴著白色煙霧的,是仍滲著血的白色繃帶。

  人稱保養得當的解爺在此刻突然老了幾分,上挑帶著些媚意的眼在映入男人面容時卻慘淡得令人發疼。或許是眼前的人那絲毫不在意傷口的態度,或許是更早之前擺明不要命的舉動,也或許,是在解爺‧解雨臣的心裡,那暗暗竄升起的心思。

  解爺將身旁的人全數支開,連啞巴都叫去了門口。

  ──吳邪。好看的柳眉緊皺,他伸出了一隻手將男人嘴中的煙卷給奪去。
  ──你要扮到什麼時候

  然後男人笑了,帶了些諷刺及苦澀。

  ──怎麼,怕了?語帶挑釁地他這麼問,以眼角掃視過所謂的『青梅竹馬』之後轉過了頭,突然他懂了為什麼停留在過去的某個人總愛瞧天花板發呆。

  或許是因為這樣可以不用去注視每個變化,不論是別人還是自己。








  那個問題他也不是沒自問過。對啊,要扮到什麼時候?

  長沙早安定甚至已無需擔心,最初的目的也早達到、甚至那兩人都已安穩地在不同地方生活著;那麼他究竟是為了什麼硬撐這塊面皮不放?又是為什麼連自己都融合在面皮裡?

  是不是盤口嘴中的那根煙斗,在翻攪時也一併繳散了自己的理智;亦或是避不見面的吳二白,徒留他一個人硬是堅持著些什麼才能遏止四肢顫慄;啊啊、或許還有那天大嫂(他移民海外的母親)打在臉上的巴掌。
  想到這男人自顧自地笑出聲,而原在身旁的解爺卻也只輕嘆口氣,起身便離去。──那我走了,吳三爺。在關上門之前解爺說道,隨後走進來的是照舊在門口留守的啞巴。
  也或許,是在最初的那一刻,過去仍不懂得的、那雙淡漠眼神的情感,現下竟能透過鏡子瞧見。

  鏡子裡的那個人,厭惡自己。








  好些年前,在啞巴還未出現、潘子仍在身邊,那『吳三省』還未真的成為『吳三省』的時候,曾發生了一個小插曲至今仍沒有人知道,就像是僅止於男人內心上從未向誰表明的一塊。

  那時是初春,還帶著些冬的寒冷,吐出的氣都仍是白的,一片片青嫩的綠葉上有著一層薄薄寒霜。
  咿呀。不願吵醒任何人似,門被輕輕緩緩地推開,從裡頭走出了位三十多歲的青年,若不仔細看還會再少推估個幾歲;那青年戴著頂鴉舌帽,大搓黑髮被後邊帽沿壓住,簡易的黑色T-shirt套著件卡其色外套,一條洗刷過的牛仔褲也襯托著青年一百八的身高。



  有些蒼白的臉下巴上有著一些未刮乾淨的鬍渣,青年卻也蠻不在意。



  在確認四下無任何人後他壓低帽緣,大步走離這位在長沙中心、看似老舊、充滿古風的茶樓,而知情人士皆知這便是吳家二爺過去的茶館,在三爺接手後便成了長沙吳家的本營。

  天仍有些灰的,一六十來歲的男人揣緊懷中的某樣事物,迎著自己走來。

  瞬間他認出這正是今兒約了自己的盤主,原本放鬆的一顆心突然拔個尖;雙腳不自覺地站穩、腰桿也瞬間挺直,那全然是反射性的舉動,面對這些人時身體已知道如何應對。
  碰。卻見那男人不躲過,在撞到自己時只挑了眼不大開心。

  ──小子走路長不長眼。那人這麼罵到。

  堅硬的語氣、帶著不善的眼神,男人的一切讓被稱作『小子』的青年感覺很是新鮮,原在另一個『自己』面前總像個黏皮糖恨不得巴上來的傢伙,原來還是保持了些什麼;而相對這也代表了現下、眼前的『人』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就只是普通的一個人。

  突然胸中少了什麼,而對於這種感覺青年一開始是否認的。
  或許,就像是孔雀少了鮮艷的羽毛,最終鬱鬱而亡。

  ──很抱歉。於是他這麼回,見那人滿意表情的同時心中卻也有些感觸漸漸升起。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等下午見面再來算、狗眼不識人、亦或是單純的不滿。
  突然他覺得『天真』這個形容詞離自己遠了些,而『世故』倒開始貼黏著自己的臉。




  中間的過程男人也不記得,在擦身而過一個個面帶睡意、平凡無奇的路人之後他方覺悟,此時的自己也正如這些人一般,不過滄海一粟。

  他並不特別。而不特別這一點,就像是根刺一般挑撥著心臟。

  撿了間大排檔,裡頭的服務生倒也尚稱有禮;一杯水在遞上時未潑灑,看了十幾分鐘的菜單後也還記得要來尋問點餐,在第三次抬手後一位女服務員終於掛了手機走上前來,並在幾分鐘後丟給他一雙碗筷;若是在茶樓中呢?茶水一冷便會送上熱的,就算他只是靜靜坐著、看著手中的抄本,潘子也會在正常時間內替自己打點食物。
  人都是這樣,在有了一樣東西之後直嚮往著另一樣。
  他忘了,這次出來其實是想找回過去的自由以及平凡。

  因此在抗拒一段時間後他也就認了,之所以沉淪於『吳三省』這個身份的理由。

  或許是對於血緣的失望,也可能是對於羈絆及信任的反噬。
  但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單純、現實、而且骯髒。──他覺得當『吳三省』很好,而所謂的很好則是有著另一層面的自由:叱吒風雲、招惹是非,握緊著『利』與『力』之後便沒人再隱瞞亦或挑釁。

  當他回過神,自己已走在堤邊、午間的陽光直射著頭頂;身手脫下帽子,任長至肩的髮披散。
  或許應將頭髮剪短,或許該去舖子(以三爺的名義他直接過繼給王盟)轉轉,或許他應該再吃點什麼,或許他應該再晃晃。這麼多個或許,但他卻從未覺得,或許他應該就這樣,拿掉臉皮繼續以『吳邪』的身份活著。

  更正確的說,他對『吳邪』這個人感到陌生。

  為什麼『他』可以這麼全心地信任他們,為什麼『他』可以為了他們喪失全部,為什麼『他』的笑容這麼刺眼又天真?又為什麼,明明是『他』的『自己』,卻對這些想法感到有點感傷。

  他成了遊走在邊緣的遊魂,在迷失與堅持之間徘徊。



















  緊閉的眼皮隨著不安的夢境開始微微發顫,隨之牽動的是皺起的眉頭。
  迷濛間他似乎聞到祭祀用線香的裊裊白煙,來源剛好是年初時他回老家參拜的靈堂。

  吳家本就算是大族,過去由吳三省(或是說解連環)與吳二白合資整修的宗祠裡擺滿從古老到最新的深褐色牌位;放在最外圍,金漆上也蒙了層灰的木牌上寫了幾個字,名字卻也簡單。

  吳邪

  當他伸手從紅色長型包裝紙內拿出了九支線香,只瞧得身後的吳一窮與吳二白各懷著不同的表情;甚少走出書中世界的吳一窮頂著一頭蒼白但梳整的短髮,一身簡單乾淨的西裝仍透著書生氣息,而那微彎的背因撐著黑色拐杖、硬是直了幾分。

  臉龐上帶著幾分的寧靜便帶著幾分的憂傷。

  二十年未見,那最後的片段卻停留在一雙難得憤怒的眼;而如今那雙眼睛的主人已學得放手,在前些天接機時,參著老人斑的手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肩膀。

  ──老三。吳一窮這麼說。原諒自己

  前幾小時方從外地回來的吳二白亂了一頭原應整理好的髮,黑色的大衣襯著挺立的身子,平時練太極的底子讓分明六、七十歲的身子仍硬朗,已透著淡灰的瞳孔仍如過去記憶中般鋒利。──二哥。下意識地他別過頭,在喊了聲後便指示啞巴離開。



  將香頭在紅色火燄上停留,幾秒後燒起的火與香氣開始漫延。



  從頭到尾他的視線都無法從那『吳邪』兩字移開,這也算是一個奇特的經驗,自己替自己的牌位上香;雖然自己偶爾也會忘掉其實『吳邪』是還在的(生物學上來說),而極少數的時間裡面,他會認為自己就是『吳三省』,亦或是說那個『吳三省』其實還活在自己的心中。

  心理學上來說,這或許就是人格分裂。


















  ──啞巴,把香熄了。翻過身,將鼻子蓋在棉被底下。

  轉了轉沉重的腦袋,按壓住了後頸傳來的疼痛感,對於這發病前後的場景轉換說實在不習慣也可笑了些;他記得一早起的嘔吐,記得下午的盤口,記得手中的煙斗沾染血塊,還記得自己想起了什麼,最終便是黑暗、還有被線香味喚醒。

  幾秒後味道散了,而腳步聲也慢慢朝自己的方向;他按揉著人中,試著以手指的力道提振精神;坐起身,原本套著的褐色對襟已脫下,身上只剩原本那件白色汗杉,倒也被汗水給浸得溼了。




  他是喜歡乾淨的,便將汗衫也一併脫了丟在床上。
  一旁矮几上靜置著一杯水與幾顆藥,想也不想便將那藥丸配著水喝下。




  啞巴看著這一串的動作暗自嘆了口氣,他的三爺,就某方面來說煞是天真得可以。















  傍晚他接到通電話,解爺打的,說是剛好回長沙老家。
  簡單地寒喧幾句後兩人便約了晚上的飯局。




  上一次他與他見面是去年的秋,難得上北京做趟買賣;因北京較長沙複雜、雷子也跟得緊,除了啞巴外他並沒有帶上誰;兩人輕便地搭上火車,他早吩咐夥計買四人床位,如此便能不被他人的閒話家常擾心,因此在吃碗方便麵後他撿了上方的舖便躺著發呆。

  喀喀喀,隨著火車行進車箱傳來的震動及搖晃都讓人腦部生疼。

  不知怎麼眼前一切突然回到過去那往長白山的綠皮火車上,另一床舖上坐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於是相對於此這身體代表的又是『誰』?

  下意識地往玻璃上的虛相看去,一頭遮掩眼睛的長髮以及萬年不便的帽T。
  那個人叫『張起靈』,一個平淡地說著自己沒有過去也沒有位來的男人,對任何事都不曾上心。因此記憶裡的這個時候,張起靈也與自己一樣保持著相同的姿勢,觀察著天花板、像是要將它看穿。

  就在那時他才發現,原來內心裡早已把自身與那個人定位在同樣的位置。
  原來,就在他變成『吳三省』之後,他也沒了過去與未來。


  這名字就像是一種詛咒,貫穿了他與解連環的一生。








  將機子納入褲袋,從躺椅上起身,緩步走出房間;他在的地方是茶樓原給吳二白準備的帳房,在自己接管後便把所有的東西都丟入倉房、置放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說是這麼說,也不過就是張舒適的躺椅、一台不小的平面電視、一組電腦以及其他必須品。
  那電視仍撥送著無趣的晚間新聞,女主撥字正腔圓的發音倒像是在唸大悲咒。

  或許是在替誰送終,他打趣地這麼想。

  此刻正巧是茶館最忙碌的時段,夥計們端著茶壺茶點來來往往、櫃前小姐一秒也無法離開;他便從側門走出去,踩著夾腳拖踏上鋪石路,夕陽從天空撒落一地,照在一身墨黑色中山裝上頭,卻像被吞噬般、沒路上那鮮鮮紅色。
  順著石子路前進,路邊的燈已漸亮,來往的人絡繹不絕。
  在走了幾條街後吳三爺嘆了口氣。

  ──啞巴,只是吃頓飯,就甭跟了

  身後的腳步仍持續跟著,保持的距離剛好一大步便可觸及,因此他在側過頭看了一眼那仍沒打算離開的人便繼續前進;他不得不承認,對於啞巴他大底是猜不透的,但打從心底他卻也沒完全信任這個人。

  但這類的人總讓他沒抵抗力,不管是什麼時候。
  因此他再怎麼傻也不會不知道這個人,後頭顧全自己背後的這個人,並不是啞巴。


  人啊,以無數個謊言與隱瞞堆砌而成。









  突然他彷彿又回到那節綠皮車箱內,而此刻眼前的不是吳邪是張起靈。那雙包含了歲月流逝的淡然及冷漠緊捉著自己的支氣管,半隨著行進間的搖晃或緊或鬆,面對著方要起身小解的自己薄薄的唇在開啟後幾秒也終於出了聲(或是說打他上車開始第一句話)。

  ──吳邪。他說。你不該來這

  那句話當時的吳三爺(或是說吳邪)聽起來可不中聽得刺耳,那悶油瓶的本事就是用極冷的表情在瞬間點然一股烈火,因此在那之後他走出臥舖內抽煙,還連續抽了好幾根。

  只是在幾十年之後他也這麼告訴那時的吳邪,真的不該來這。

  因此說沒有後悔是騙人的,滿腔滿腹、都是血淋淋的苦痛。








  他們約在一家開了很久的館子,叫鴻門宴;十幾年前老闆將家中古厝改建,從二樓尚能看見一處假山假水,傳統園林造景的技術使這飯館快速成為長沙的地標,一直都座無虛席。
  敞開的厚木門,高掛著兩個紅紅的燈籠;紅紙上、透著燭火明顯的是來自吳三爺手的字──鴻。

  因此這也說明了為何在外頭仍有幾組客人待位的同時,這連釦子都不釦全、硬是露出整個胸膛(更別提還穿了雙夾腳拖)以及一旁沒啥笑容但至少衣著算整齊的兩個男子竟能直接走上二樓,而櫃台夥計也不阻止,只拿起話桶、小聲說了幾句。

  幾分鐘後老闆從內包箱處趕來,走上樓便朝視野最好的箱方向走去。

  ──別怠慢了,三爺可是重要的客人

  轉頭吩咐小姐拿出上好龍井便走入箱房,裡頭長髮中年男子著欄杆正看著最後一線陽光沒入另一端,臉上的皺紋加深了一絲感傷。

  吳家三爺在老闆眼中一直是個奇人,平時那一臉的書氣味還真無法與場上那有些可怖的風聲串聯,而這間飯館開張時受到幾個地痞瞪眼,卻也多虧得三爺送上兩個紅色的燈籠;道上並無人知曉三爺好此道,但從啞巴手中接過必不會是虛假;因此這兩個燈籠就像是一雙眼,三爺的眼。

  ──老闆,不好意思又來勞煩。三爺說道。

  當他踏入門才發現一旁的人影,正是這幾跟著三爺的啞巴。

  ──得,怎稱勞煩?接過小姐送來的一壺熱茶,老闆溫了溫三個杯子。今天仍照舊

  ──不,來點特別的













  前往長白山的那一天,當他在車箱與車箱間的節點抽著第七支煙,火車行經的每扇帶著燈火的窗都像是一隻隻未閉上的眼睛,他有一種被看盡的感覺,在這一剎那間。於是他不安起來,將仍未抽到一半的煙隨手朝地上丟,以腳踩撚。
  或許心底有某種程度希望在這段時間內那個人會走出來,像是小說裡的必然與偶然。



  然後他們會起爭執,也許還能從這段插曲中得到什麼。



  只是就在三十分鐘以後唯一一個身影是另一臥舖內的陌生人,在小解之後又抓抓屁股走回車箱;那時他還記得在『吳邪』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苦笑,對於自己的這種自以為是。

  當場景又換回往北京的臥舖上,『三爺』自上方跳下,腳底倒有些生疼。

  下舖上啞巴睡得仍熟,倒也沒被方才那一聲給吵醒。
  就像那一年那一節車箱內他從懷裡拿出一根菸,下一秒便來一隻手替自己點上;那隻手是屬於誰的他倒也沒有任何戒心,叼著菸的嘴上揚了幾分。




  潘子與自己告別是某一年重陽節的飯局。




  當天晚上吳二白便捎來封訊息,說是眼前的這個人能使,看自己上不上心;在沒抬起頭前他便打發走人,卻見眼前那雙腳連動也沒動,也只得勉強將視線從幾個拓本上移開。那人長得極中性,向後梳整的黑髮露出好看的額頭,卻在兩人視線相交的一刻三爺顫抖。

  就像是很久以前、格爾木廢棄療養院下方,光是用聲音便能使抵抗的力道軟化。

  因此即使他知道由吳二白那來的人注定是用來監視的也無法堅持,便直接讓他留下。
  那人似乎不能說話,而自己就像是在紀念著什麼一樣叫他啞巴。

  ──到底你還是你啊。吐出一口白煙,卻只見啞巴皺了皺眉頭。











  解爺在一小時候方抵達,一身定製的西裝襯托著五十幾的氣息,過去練家的底子令他仍保持優雅步伐,得體又不古板的半短髮間也開始有了幾搓銀白色;相較於三爺解爺倒誰都沒帶著,推開箱門卻也沒訝異於啞巴的存在。

  ──好久不見。解爺這麼說。身體還好嗎

  在兩人拿起茶杯的同時啞巴走出門,對外邊的小姐點了點頭。

  ──嘖,不就老樣子?該疼的就疼,該發作的就發作

  三爺與解爺都是能聊的人,有那麼一瞬間旁人都誤以為他們是同輩(雖然也的確是同輩)的聚會,啞巴是不知道內情的,因此他也識趣地回避,直到菜都上得差不多、而裡頭的聲音也漸少。
  櫃台姐抽了空走來問是否些賒在帳上,啞巴點了點頭推開箱門,卻見解爺一臉複雜。

  ──你也該抽身了,『吳三爺』。

  他道,而三爺端著茶杯的手勢停了一會兒。

  ──長沙早穩當,他們也都平安了,一直保持著又是為了什麼?









  他過去有一個名字叫『吳邪』。

  『天真無邪』,有一個胖子幫他取了一個綽號,而當時的每個朋友都覺得非常相襯。直到他接近三十歲的時候他繼承了『吳三省』這個名字,從裡到外。

  過去的那張面皮是已深植在臉上了,因此他可悲的早已連當初堅持的原因都埋葬。

  如今他頂著這張面皮不是為了曾經一同上山下海面對死亡的胖子,更不是為了失蹤二、三十年的解連環,至於那個人,也早就不是原因。

  或許,這是他人生中難得一次的為了自己。
  為了吳三省。








  那頓飯的結尾有些沉重,但啞巴卻瞧見三爺微微地笑了,說他會考慮。
  而解爺也笑了,笑出了酸澀。

  ──吳邪哥哥,你,也成了一個戲子

 打了車踏入車門,解爺的眼神看著三爺,如此說道。

  ──欸,小花

  然後,那非三爺的口吻讓啞巴愕然回了頭。

  ──我早已分不出戲裡戲外了

  至於最後是誰的手拿著槍朝誰的頭開,這對啞巴來說都已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在那一晚,路上沒有行人。而出飯館的,也只有他、他、他、及一個司機。
  然後那司機也在幾秒後被槍射入心臟,沒來由的,甚至沒有任何人下令這麼做。

  而人生就是這樣,有很多事,怎麼變的,都不需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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