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只是靜靜地擦著他的刀。




  黑金鍛造成的刀身有著些許刮傷,特長的雙指撫過、也感受著那些痕跡。
  他彷彿能聽見砍入肉身、劈開骨骼的那一刻,刀鋒所散出的、嗜血的輕嘆。

  當男人再一次見到這把刀時(或是說在記憶裡第二次)總覺得心臟加速,那種感覺就
像是他撿回一段段失去的記憶一般,充滿了靜默。而他之所以用靜默,是因為他連確認都
無法確認到底是真的屬於自己、亦或是另一個讓他陷得更深的迴圈。
  因此他從霍家人手中接過它後也不去問他們是如何從滿是雞冠蛇的叢林裡取出。
  偶爾他也會有想放棄的念頭,對於尋回記憶這件事。


  因此他曾試著在一個地方停留,找了一份工作。


  可悲的是在地下什麼都懂的自己在地上卻一竅不通,也感謝他的第十三任老闆願意顧
用他當一個苦力,並在閒暇的時候順便教導他填寫表單、進出貨品以及打收銀機。
  是的,他就連收銀機都不懂。
  於是在第十三任老闆那裡他待了五百二十一天,一直到第五百二十二天,他工作的地
點燒毀。
  起火原因是電線走火(一直都是電線走火),也幸虧是在閉店的時段因此沒有任何人
傷亡。但老闆眼中的難過是有的,相對於此張起靈卻仍就淡然面對,看慣死人及墳墓的他
甚至覺得這也算是一種訣別,只是這一次訣別的是一間店、一張椅子(他顧店時坐的)以
及一個收銀台(他第一次學會使的)。

  老闆之後從頭再來過,而張起靈也成了無業遊民。

  其實老闆人是好的,替眼中這位不多話卻很勤奮的小伙子介紹了一個工作,張起靈卻
只是點了點頭便離開了,而在離開前他卻也幫忙了大半部分的殘局收拾。──難得有這麼
古意的年輕人了,老闆於此下了定論。
  於是在失業的第二天,他撿了間青年旅社,隨意吃了盤炒麵後便坐在床上替刀上油。




  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有點想念這把刀,陪了自己不下半個世紀。
  ──半個世紀,於此張起靈那雙黑墨色的雙眼閃過了一些感傷。



  時間很折疼的,而即便堅強如他也偶爾會感到脆弱;他有時也希望建立點什麼,不論
是關係亦或是情感;但是對於『啞巴張』這個名字,土夫子間謠傳的事總讓人對他敬而遠
之,而真正對於『張起靈』這名字理解的人,卻也只是在少數,亦或是單手便能數。
  更可悲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數字也從個位數又變回零。
  因此在幾十年前的幾個斗中總在自己耳邊『小哥』、『小哥』地叫喚著的聲音漸漸小
了,而自己的呼吸倒是不停地放大;那麼對於這樣的改變男人就連自己的感覺都決定無視
,無視的原因很簡單,若要用他那似乎很長遠的『一輩子』來感傷,似乎有些不合算。




  男人其實不冷淡。
  他只是看開罷了。












  指尖沿著最鋒利的尖端開始緩緩下滑,倏地一個不小的缺口進入了感覺神經的範圍。

  動作停止在這個時點,張起靈的眉毛難得糾纏;他不是不認得這個缺口,只是時間漫
延的有些快速,因此就算這半世紀間他的記憶沒有再次格盤,正常的遺忘卻仍讓他忘了這
一段。
  是什麼呢?隨著眉心慢慢舒解,他以右手的食指緩緩撫著自己的唇瓣。

  啊啊、是了。

  在他這幾十年間最後一次的大斗,也是他追尋記憶的最終點──張家樓,他、王胖子
與霍老太一行人在解開第三道機關後進了樓門,原本以為的平順太平卻在石門掉下後興起
一陣腥風血雨,大半部的人都死於詭異的機關,到最後也只剩下他、胖子以及另外幾個霍
家好手。



  他一直沒有對任何人明說。
  在那一刻,死亡如此的近,他卻有一種回歸的寧靜。



  或許對於張起靈,對於這個不停追尋、死命捉緊過去的人來說未來早已不存在,至於
未來可以開創、記憶可以再累計等這種歡樂的說法他不是不懂,甚至他也曾這樣告誡某個
人,為的是讓那個人能夠放棄追尋所謂的『真相』。

  事實證明這些話由他來說就像是個笑話,畢竟連當時的自己都無法跳脫這個框架。
  因此就算是他對於死亡暗自起了某種程度的想望,他仍按著本能活著。
  按著本能,讓自己活著,以及讓別人活著。

  也幸得他們的補給是夠的(死的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食物及水)因此在他們於張
家樓內苦稱了一個月之後,另一行人炸開了那道石門。

  來的人是『吳三省』,而他告訴自己,『吳邪』不在了。
  胖子第一個舉槍壓著『吳三省』的頭,只是那把槍口在下一秒被自己以黑金古刀給削
掉了。
  而這就是刀子上缺口的由來。



  ──你他媽不要阻止我!小哥!

  他還記得渾身是傷的胖子在丟掉槍的當下仍繼續朝『吳三省』揮舞拳頭,只見那個人
冷冷地站在原地,而兩人中間隔的潘子卻結實地擋下了胖子的每一個拳頭。

  ──現在是怎麼!?你寶貝三爺回來後天真是死是活都無所謂是嗎!?

  ──你要怎麼說我都可以,就是不准這樣說『三爺』!

  ──得了。那『吳三省』說道。這種節骨眼上多待上幾分就是浪費幾分,要不要出去
,隨你們


  現實卻又殘酷,『吳三省』的意思誰能不懂?霍家幾個好手踏過了滿地已散著臭味的
屍體、尾隨在後,而胖子也在吱嗚幾聲之後背起了裝備,忍著腳上的傷口一瘸一瘸地爬進
了石門上的洞。
  突然空間裡只剩下他了,而那一刻張起靈竟有一種衝動。
  他覺得自己屬於這座張家樓,因為外面本來就不是他的世界。

  ──張起靈

  從外部傳來的聲音是『吳三省』。

  ──你不要忘了,『我』之所以在這,也可以說是『吳邪』的功勞
  言下之意即是,若今天張起靈不出去,那『吳邪』的苦心也等於白費。






  那句話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幕拉下了,而張起靈過去緊追的腳步在這一刻全數停止,無
法再往前。唯一往前的是幾秒後往盜洞前進的、自己的身體,他甚至有一種錯覺,有一部
份的自己在那張家樓裡頭停留,而另一部份的自己則是印在那白色的布幕上。

  那麼剩下的軀殼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張起靈也沒有辦法回答,而他也以一慣的冷淡來拒絕思考。
  只是他偶爾想起『吳三省』的那個語氣,竟帶著三分的笑意與七分的感傷。






  說到『吳三省』,他最近也剛得到那人死亡的消息。


  至此,男人將手中的刀再一次收回鞘裡。
  【】床櫃上的手機震動了一次,幾秒後一隻手按下通話鍵。
  另一頭的人似乎也已經習慣他那無開頭的問候,因此在打通之後便說道,『他明天要
火化了,地點是長沙───,要來不來隨便你。』那也算是個老而穩重的聲音,其間帶有
的不滿以及無奈也充滿了聲帶。
  在那一端掛上電話傳來嘟嘟聲後張起靈將手機隨手丟在床上。


  於是他脫下上衣及褲子,走入浴室裡轉開熱水。
  右手食指上仍殘留著那缺口留下的觸感,越來越深,越扎越疼。







  對於張起靈來說,他所擁有的這段回憶中幾乎沒有任何妥協。


  不論是什麼樣的人阻止,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及謎題,他都仍緊握著手中的黑金古
刀斬開一條血路,但就在那一天、那一個張家古樓內,他學會了妥協,而且是以最殘酷的
方式。
  他認得那雙眼睛,即使以再多再多的血腥味作煙霧;他也認得那感傷與笑意,即使以
再沉再沉的冷淡作掩飾;只是他也沒漏看那身子背後不停傳來的、求救的信號,那一雙不
斷拍打隔音牆的手曾經替自己包紮傷口,一雙滲著恐懼與不安的眼睛曾經是爽朗得令人妒
嫉。





  但終究,他沒上前將那臉皮給撕破。









  人的一生總是有很多事要妥協,因此,張起靈妥協了。
  出了張家樓後,他頭也不回。

  關了水,隨手拿件毛巾擦乾身體,男人躺上床、將身下的手機重新擺回床上,按下靜
音。
  在閉上眼的同時他突然知道為什麼睡眠很重要。
  這也算是一種短時間內的格盤,男人這麼打趣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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