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二少爺,』離去前,丫頭說,『我會盡可能償還的。』


  她沒接受他們的幫助,二月紅也不勉強。曾經牽著自己手的女孩早已過了被呵護的年紀,新時代的優點缺點集於一身,突然二月紅期待——期待那雙眼睛裡的清明能夠持續下去。
  後來她再一家飯館裡找到工作,距離他們戲館不遠,認識丫頭的幾個夥計也常相邀去那。
  長沙大火後丫頭投靠遠親,開始還算舒適,虧她也懂事知道幫忙家務,一年下來親戚也待她好;但接下來幾次戰火波及他們住的地方,顛沛流離、四處流浪,親戚的兩個兒子受愛國思想熏陶加入抗日,沒一個好下場,叔叔鬱悶而終,剩下她與姑姑。

  『姑姑是好人。』她說,像是再催眠自己。
  曲折離奇,她被人販子揹上,剩下的便不須再解釋。










  他不再喚她丫頭,沒任何原因,只是二月紅總會固定幾天到飯館。傳言一開許多仰慕觀眾紛紛擠入,熱鬧的程度讓飯館老闆樂得,附贈幾盤小菜也甭跟他收錢,『您人來就是小店的福氣了。』老闆說,還奉上一壺剛泡好的龍井。

  極少數的偶爾,例如今天收戲晚,二月紅便會待久些,順道陪丫頭回去。

  她同五個新女性(新詞彙,獨立於家庭之外、工作賺錢的女性)在益陽老街租四樓頂,鐵棍臨時搭建的樓梯很陡,剛開始好幾次都差點在二月紅面前摔下來。
  他並不笑話她,相反地當她一路上分享飯館的種種,都讓他覺得平靜。
  然後丫頭的眼神慢慢變化,從妹妹慢慢變成女人。
  重逢的幾個月後某一晚,她踏上梯子,接縫處不斷摩擦。
  他過去總習慣等到她進門後再走,卻發現腳步聲比平常還早止住。
  『哥,』她這麼說,久違的稱呼讓他詫異,『我可以一直當你的妹妹嗎?』那表情有點像哭,勉強勾起的嘴角顫抖著、艱難地發聲;他也忘了自己是怎麼回應的,很普通的一天,只記得他爬上階梯、牽起她的手。


  一星期後丫頭隨二月紅回到戲班。











  那年代苦得很,甫抗完日,毛澤東便領著紅杉軍繼續與蔣中正抗衡,真正柔爛的卻是那秋海棠,中國人的鮮血染紅一整片;長沙人民苦悶,卻也緊捉著一絲喜氣,畢竟著名旦角二月紅即將大婚,二爺的喜自在眉梢;婚禮前一個月各方禮金禮品陸續前來,戲班也為此停兩個月,讓夥計們能專心打理。
  兩封喜帖送去香港租界的宋祈,其中一封,收信人是張啟山夫婦。




  若問二月紅為何,他可能也沒法回答,對於選擇與丫頭共渡一生的原因;或許是那天晚上她握緊欄杆的手讓他覺得疼,也或許是重逢時倔強剛毅的氣勢,或是時間拉回更早,為逝去父親所磕的三次響頭。
  他心疼她、喜愛她,擁著她時能夠讓從許久以前開始累計的焦躁平緩。


  有時候戲唱久,也有該下戲的時候。






  婚禮在冬天,空氣中的寒冷並沒減少倆人臉上的笑意;其實二月紅懂,在背後多少流言傳播,平步青雲當少奶奶、差點成為娼妓竟還能厚臉皮捉著人不走,但丫頭一句不提,全無委屈。
  沒有鳳冠霞披,她揀件大紅色旗袍作為禮服。
  他們不拜堂、沒奉茶,就是擺席宴請重要賓客;主桌空下兩位,丫頭也沒問是誰。


  ——「張啟山夫人到。」外頭唱名的小廝聲音清亮,主位上的二爺凜著眼神,幾個九門代表放下手中的酒杯立身,翻騰的大廳瞬間靜幾分。於禮,二爺不站,二月紅手輕碰丫頭肩膀,她卻從繡金絲的衣料上感受自己丈夫輕微的顫抖。
  女子同記憶裡那般清雅,白底配著翠綠絲線手工繡縫的旗袍襯托肌膚;四年仍未改變,他甚至記得軍車上無所留念的背影,還有陽光底下量得刺眼的、二響環。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否過於計較,對於張啟山。


  眾人目光下張夫人卻沈穩,像是早知曉位置,黑色的眼睛直揪著二月紅,幾分鐘便走到主桌前方。
  香水味道伴隨笑容,「二爺,二少爺,少夫人。」她說,腹部靜垂的手腕上,是那刻銘的玉鐲子。
  沒人知道散了軍隊的張啟山在哪,甚至二月紅事前更沒告知二爺那封喜帖的對象;他料想張啟山不會來,卻不知來得不是張啟山,卻是他的女人。

  這面子,張家也算是給了十足。




  紅紙剪成的兩個喜字並排,燭火閃爍著燈籠,暈染新嫁娘的臉頰。
  這一刻,他分不清。
  一群人拱著丫頭吻二月紅,女人家的嬌羞明顯讓她有些遲疑;轉過頭,那雙眼尋求自己的意見。
  他曾以為自己下戲就是回歸二月紅的身份。
  二月紅輕笑,伸出手撫上因酒而代些醉意的臉,「丫頭。」他喚,而她則是瞪大眼睛、霧了視線。


  那麼現下,他究竟是上戲還是下戲?







  酒席最後他讓丫頭先休息,卻見張夫人正坐椅上。
  「恭喜你。」她說,將手腕上的二響環褪下放入二月紅手中。
  當他拒絕時她只是伸手覆在自己手背,繭子的觸感與四年前深受呵護、細如絲絹的手完全相反,「替我保管,」空氣中的香參混著熟悉味道,在二月紅仍未反應過來前張夫人已起身,「祝你們百年好合。」

  看著那個背影,突然重合什麼又清晰什麼;稍早被灌的酒精開始作祟,頭崩裂般疼;身上的衣服緊扣著身體每一寸,腳步沈重,他卻不知該不該跨出幾步。
  不遠的門外張夫人已坐上一輛人力車,只瞧車夫的左臉傷痕明顯,一個黑色眼罩罩著眼睛。




  ——張啟山,他卻沒叫出聲。




--網路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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