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後來仍待在益陽,除了普通戲曲也不忘自家花鼓;內容也跟得上時事,總歸一句抗日。



  時序悄悄經過三個春,江南卻仍全無過去嘲雜;鼓譟、愛國情操在百姓之間流傳,卻仍不比洗腦還高尚;二爺把持的戲班沒被多刁難,除了他們表面仍安分,還有掌握在手裡的暗中勢力。
  近來他們鮮少下斗,一來不與軍閥爭,二是想作為戰爭後的基礎,若要站穩便得小心行事。
  由於此,無戲可唱的晚秋下午,手揀著透明琉璃杯,麥芽金色的液體瀰漫激進香氣,外國人送的。
  二月紅已趨二十四,戰火充滿他近四分之一的年華;早期的年輕氣盛漸漸內隱,上挑的眼角因偶爾沈思添上迷惑,更甭提及他的笑,戲台上與戲台下各有味道——台上細緻刻畫的唇勾走多少傾慕,台下脂粉未施的氣魄更是張狂。
  那年民國三十三年,甫經過又一場四個月的戰爭;就說老美的加入讓戰局翻轉,這傳開的消息輕鬆了人民的臉,然而更多的猶豫及不安卻充滿上位者的心口。

  戰爭結束在即,因應而生得軍士及將領們,必將形成另一股不可小覷的阻力。
  不是肅清就是交出軍權,這一個個環扣的利與力,都如同暗流般考驗著未來。

  在這一波緊張氣氛裡,東北軍在張軍長的一聲令下便解散,沒有任何的抗議或是遲疑;或許在未來史學家看來這是一股清流或是單純的民族覺醒,但長沙老九門懂得,這個舉動只是代表上三門張家,再一次隱沒歷史洪流裡頭。
  將手中的半杯洋酒一飲而盡,麥子特有的香甜參雜著刺激味覺燒入喉嚨。
  大抵上土夫子不飲酒,第一亂事、第二亂身;百年千年的古墓內空氣參雜的有毒物質總讓這些地下工作者年歲幾乎不過半百,當然這還算是良好的死法,更多的則是折在機關及屍毒。


  那麼二月紅這舉動又是什麼。










  東北軍解散前宋祈來過一次,未著軍服,黑色眼罩遮住左眼,卻遮不住半邊臉的傷疤。
  『就是來找紅少爺喝茶。』他說,脫下頭頂的士紳帽,『接下來就要去香港租界,怕是沒那空閒再回來。』
  地面上左眼失明仍不礙著手段及心眼,但地面下卻能造就誤差;宋祈是不能在下地,但就二月紅看來那也只不過是讓他從第一線退到轉手貿易,風險甚至比下地的土夫子大得多。
  臨走的時候宋祈拿出一只木盒,裡頭什麼也沒裝,『這是你的。』將帽子重新套上頭頂,下午的陽光正烈,炙熱的氣流絲毫不收斂。
  『值得嗎?浮到臺面上。』二月紅問。
  只瞧得宋祈露出微笑,那半邊的臉皺得厲害。『沒想過,』宋祈說,眼神並沒有任何的遲疑。
  他覺得這就是所謂的盲從,但對象是張啟山,卻沒有半點不合的成份。








  木盒沒雕琢,簡單的四方體,甚至連夾層也無;但二月紅卻放在桌上最顯目的地方。
  幾年前用來裝二響環便是它,外表黃褐夾帶著淺綠,紋理傾斜交錯,端看線與線的接合便能得知是由完整的一塊切割而成;相較於手中的酒香,木頭的自然香味清雅,他卻總在聞到時作噁。

  金絲楠木,代表地位的材質。

  酒精讓他彷彿進入每個斗內,當其他人撬開外棺槨,裡頭半腐的主棺襯托著半腐的主兒,多諷刺——風水寶地、機關陷阱,竭盡所能讓死後的生活寧靜,自己卻成為這副模樣。
  那麼人又為何對軀體是那樣執著。
  甚至他能感受起屍前從乾硬喉嚨中發出的細細哀鳴,不是憤怒也並非哀怨,多數是掛念——不論是人還是物。或許粽子是有感情的(雖說這想法總是詭異些),那麼一個有感情的人在看見自己成了怪物,又何嘗能不悲哀。

  也或許是它們感應到物是人非,淒涼伴隨啃蝕心肉的疼。

  ——「哪家的閨女。」陣陣竊竊私語傳入耳內,眼睛隨意下瞄,一人揹著個女孩兒,雖是粗布麻衣卻仍算乾淨,一頭黑髮梳整,瞧便是個人販子在兜商圈賣人。
  陋習,他想,放下手中琉璃杯。
  算也民國快三十四,到底是得到什麼自由他是不懂,斗一樣下、人一樣窮,世態一樣很荒涼。
  或許就跟桌面上的木盒一樣,裡頭什麼也沒有。
  將手中的琉璃杯隨意擱放,女孩不過十八、十九,原以為的梨花帶淚全無,緊咬的下唇慘白,骨子裡的倔及傲讓她挺直身子;於是下一秒二月紅呆愣窗旁,突然想起了長沙大火中,緊握著自己手直到最後的小丫頭。
  曾有兩個人說他浪漫,一是父親二是張啟山;那時他打從心底地不以為然,直到幾次的血氣方剛及自以為是換得死亡與懊悔。他方痛定思痛,終究是戴上冷酷,於是此刻,被人群圍繞的兩人竟也成二月紅自身。

  記憶中丫頭的臉描繪眼前,滲著淚的雙眼令人不忍。
  那麼他又能怎麼做?延著窗擺放的手握緊,細微木頭屑刺得手心發疼。

  瞬間她抬起頭,光線閃耀眼睛,視線交會那一剎那二月紅只覺呼吸揪緊──她認出自己,扭曲的眉卻只是扎得更深;她沒打算求救,而這樣的世故卻讓他相形之下羞愧難當。
  咬出齒痕的嘴免強勾出笑容,「哥。」他聽見她輕聲呼喊。
  忍住的淚水在那聲哥之後決堤,但她沒有移開視線,像是將高樓上的青年當作最後美好景象。






  於是在二月紅的內心裡什麼東西斷了又散了,只剩下身體自己行動。
  他想要爭脫,想要抵抗,想要證明他們是錯的。





  落地的那一刻整個人群都散開些,二月紅這名聲整個益陽大半人都知曉,更別提眼前揹著丫頭的外八行;原跟他一起的幾個夥計也一同擠進圈子內,那人販子一臉陪笑,「爺這是做啥呢?」他說,明知眼前二少爺必是要他放人。
  夥計中有幾個是老班底,一眼認出那丫頭便是過去長沙麵攤的孩子;不動聲色,卻見二月紅勾起笑。


  「問這丫頭您想賣多少。」
  那人愣愣,打量上下後幾個手指頭給個不小的數目。


  「二少爺,若沒有便請回吧,」販子道,一臉的笑看在自己眼裡卻作噁得利害,「平二老駂親點的貨兒,不可能平白給爺您佔走了;若真喜歡,今晚還請記得上門點燈,破苞時您若能柔些便也算功德一件。」
  心裡熱,憤怒灼燒著他的喉嚨與肺葉。
  姣好的面容被冷酷取代,甩過辮子,他冷聲道,「錢我可以給你,但大筆錢財得來不義,你若能心安理得,我便給你取來。」販子想也不想便應下,背上的丫頭看著二月紅,感動還摻雜著不可置信。
  留下夥計,跨上馬回戲班取出許久未碰的工具,過去探勘的據點浮現腦海,土夫子的本性至此可真完全發揮;夾緊雙腿勒緊韁繩,背上的重量不輕,二月紅卻覺環繞腦還中丫頭的臉沉重幾分。



  馬兒交錯的四肢踩踏地上發出重響,頭髮雜亂順著動向飄散,秋陽暖,一路奔向城外。





  二月紅回來時販子正兜最後一圈,招呼都省去,三隻散著土味的上等金釵幾秒後倒插在那人腳前方幾寸。
  「放人。」凌厲眼神不因一身黃土減少半分,上衣因礙著而褪去,顯少在外人前露出的身體在橘紅光線下線條剛毅,那哪裡是一個旦角應有的風采?站穩的雙腳筆直,拉出的影子很長。
  丫頭被放下,雙腳觸地的瞬間軟了些,卻拒絕一旁夥計的幫助。
  販子低頭拾取金釵,上頭精緻雕琢的龍與鳳像活活纏繞釵上般──一股寒顫抖過他全身,這並非尋常人家使用,念頭剛閃過也來不及反悔,只得仔細揣入懷中。
  這釵是留不得的,賣給不知者轉手厄運實際。





  「錢財燒身。」離去前販子自語,沿街的紅燈籠高掛,最後一絲光線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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