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香水。
  小露酥胸、細白大腿、精緻紅唇、纖細頸脖。


  「紅少爺。」一張張紅唇嬌媚,見得來者那女人的手便輕搭上肩頭,一聲少爺叫得令人酥軟。
  那年正好偏冷,難得益陽也下雪,挺小的,但進門的那人身上仍有幾片雪花,接觸室溫便融化;幾個姐妹紛紛湊上,先是替青年解下斗篷,再是端盆熱水讓他暖手,那青年也微笑著,眼睛沉著地醉人。
  「謝謝。」他說,隨著眼前幾片裙襬上樓。



  後來他們搬遷益陽,雖仍有零星戰火,但對他們(或是說有權勢的人)來說也構不成威脅;此刻長沙第二次會戰已耗掉兩方絕大多數心力,必不會有心情給益陽這小城太多注目。
  他覺得可笑,或是說二月紅根本看不起,不論是哪一方,日鬼子或中央軍。
  方才走來的街上,一些難民正用搜集來的宣傳紙及海報搞個溫暖屋,幾個駐守此地的軍官走過,一身溫暖皮衣反倒和難民們身上的破布形成強烈對比;至此二月紅笑出聲,倚在屬於他的窗台,也只能慶幸這雪已不再下。
  啜口熱茶,其實他又何嘗與那些軍官們相異?
  短暫的憤世嫉俗在自嘲中結束,他把玩著手中那長辮,斷髮禁令的頒布也只是讓他更加肆無忌憚。
  他是二月紅,長沙上三門下一任二當家,骨子裡有著與外表不符的拗勁;因此他剪髮,但不是為禁令而是他自己,留下一半的髮仍固執蓄長,綁成髮辯總愛繞著頸子,像是要掐住氣管。

  其中一位軍官踢到一老媀,手裡捧著的木碗盛著方要來的飯。
  ,聲音響起時滿是風霜的眼激起了數滴眼淚,可是今兒一家的晚飯罷,二月紅想。

  飯粒沾上了軍官的鞋,只聞那響亮的一啐聲,一腳又一腳,踩踏地上那駝白米飯。
  黑色的軍靴,二月紅凝視,雪亮的、同那天男人腳上穿著,踩踏馬兒身側,卻不同於現下幾個離去的軍官背影;與其說他確信那人不會如此,還不如說他思索著男人臉上可能的表情,或許是微笑(同第一次見面)亦或許無視。
  不論如何,都無所謂。











  嗒嗒嗒嗒嗒嗒。馬蹄聲遠去,留下的十來歲少年並不上前,只瞪著遠去的兩個影子。
  ──『若二爺改變心意,便請他下個月三號到酒樓。』宋祈說,在張啟山駕馬奔馳之後。











  二月紅喜歡女人,溫柔軟玉抱滿懷,濃豔是牡丹、清麗同百合;女人也喜歡二月紅,優雅如從書中走出,一雙眼勾動心跳,別提那張讓人沉淪的臉。
  女人更早已知曉眼前這二十歲的青年沒有根,不落地。
  ──罷了罷,不過又是一齣逢場作戲。
  大腿勾結、腰身捲曲,衣著下的結實身體一次次碰撞著女人,卻只有湊亂的喘息。
  在二月紅身邊的女人無數,真正交合卻只有了了幾個;她們認識他,甚至比他認識自己還深;因此在交合時他與平時的優雅相異,像是發洩什麼又留戀什麼,殘酷猛烈、狠心撕扯。

  與青年做愛活像是被撕吞活剝,她們卻總在看見他深鎖的眉頭時燃起母性。
  然後她們雙手攀上他的背,剝開繞著青年頸子的髮辮當作是交媾的結束。

  二月紅身邊的女人從不留宿。

  下床,木頭聲響劃破幾片寒冷,碎了般;身上單薄的白色襯衣未扣齊,他也不管,開了窗讓外頭冷冽空氣直撲。窗口正對的下方,前一些時候尚有一老婦顫抖、淚水從滿是皺紋的臉上迂迴找到下墜的道;幾個軍官頭也不回,卻留一地被踩髒的飯。
  他原以為就這樣,卻見滿是斑點的手小心撈起一塊米飯,仔細地將沾上髒污的地方清除。
  突然他覺得可悲,對於自己。
  從二樓躍下,相較於斗裡可能有的凹凸不平,接觸的石子路頓時親切幾分;離開溫暖的房間二月紅的身子開始顫抖發出抗議的警訊,一雙只穿簡單布鞋的腳無視全身緊縮的毛細孔。

  他要離開這裡,這明顯了自身骯髒的回憶。











  那天他現身酒樓,待在門口的宋祈並沒有任何吃驚表情。
  突然二月紅覺得自己就像是自願跳進鍋中的青蛙,任人蒸煮炒炸;靜靜隨宋祈進入屋內,男人正坐椅上,面無表情的臉在二月紅的眼中,卻像是一種迷失、放空、亦或是淡漠。
  然後他轉過頭,空洞瞬間被了然及些許責難填滿。
  『唱陰陽扇吧。』男人說,無視青年滿臉的不愉快。











  那晚飄下一場小雪,隨著突如其來的砲火。

  先是一聲重重的爆炸,衝破沈睡中每個人的耳膜,再來便是連串爆炸及攻擊聲響。本應寧靜的益陽街道流竄著民眾以及駐守軍人,前者一臉的驚恐、後者嚴肅警戒;幸虧戲班本就沒選在城內駐紮,而連夜回來的二月紅更撿一條命。
  一月十三日,日軍見長沙形勢不安,在焦慮及孤注一擲之下選擇突襲益陽。
  駐守的軍隊怎得敵過一連串的砲火,二月紅看著城,只想起那老婦最後的臉。

  「日軍進城了。」幾個有幸在城門被封之前逃離的人說道,灰土及血塊沾滿臉。















  酒樓那夜他看著全新的一批日軍離去,打心底起的寒意與驚聳讓那雙站在門口的腳幾乎無法往前。
  男人沒回頭,幾分鐘後騎上馬的二月紅也沒有留念。
  那天以後,宋祈只派人捎來一封訊息,任務達成,其他的事並沒多提;二月紅也就當作是眾多唱過的戲期中一齣,幾天後隨著戲班離開長沙。
  他不知道離開時內心的激動是什麼,心臟為什麼震動得彷彿下一秒便會衝破胸口;甚至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但背叛的主詞卻遲遲不願填補。
  因此二月紅只得往前,將滿腹壓抑的不滿丟在回憶裡頭。
  或許他將張啟山這個人當作一個目標,幾次的對峙卻又只覺是自己單方面的較勁。
  將髮辮纏繞得更緊些,左手邊天空拉起漸白的佈幕;此時甚冷,下意識拉緊披風,軍用的。














  或許是一種少年英雄的自以為是。二月紅自嘲,當他隨著戲班內幾個班底在逃亡的路線上掩護民眾,還真有種名門正派的心理;當然一切基礎於沒人知道那些晚上事兒,盜人祖墳、躲機關、殺血屍,說倒底還真跟平日光鮮外表差得十萬八千。
  揹著長棍領著幾個班底,二爺的指示是瞧瞧狀況再做打算(畢竟短時間多跑幾個地方也頗是折騰)。
  他們逆著三三兩兩的人群動線,偶爾幫著老人推動卡在土裡的軸輪或是跌落田埂的馬兒,遠處不時傳來槍聲,似乎是友軍已來,正與日軍交火。
  「聽說不是中央軍,」幾個人半途中稍作休息,方去詢問的大油(說是臉部油光嚴重)扯過水壺,輕喘了幾口說道,「似乎是長沙那邊人力不足,老蔣令派駐紮北方的東北軍來。」

  坐在地上的二月紅輕顫。

  「少班主,東北軍不就是張啟山⋯?」
  一聲少班主拉回他神遊的精神,卻見幾個班底看著自己,二月紅便只笑了笑。
  他怎會不知東北軍是誰毫下,或是說怎麼會忘?就連自身都對這種偏執感到無法理解,二月紅對於張啟山,兩個土夫子的對峙。
  那麼他所追求的較勁又是什麼,這點二月紅著實說不出來。
  只是他懂,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激起的,是自己渾身的不甘願。

















  那夜,更早於離去之前,他向人要盆熱水洗去臉妝,髮上簪的髮飾還未摘下,二月紅也索性將那些當作罩子,直接無視;清水漸濁,濃妝下的面孔也漸清晰,幾秒後一隻手拖住自己下巴,棉質料子的觸感在臉上蔓延。

  甚至思考都免去,他睜開眼,便瞧得帶著日軍長臉皮的臉。

  『張大人是否將戲子全當倌人了。』冷聲道,卻也不阻止那雙替自己服務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並不作聲,臉皮下唯一不變的是那眼神,毫不留情探入肌理深處。二月紅下意識迴避,漆黑的眼睛;於是他將注意力轉上男人的手,右手兩指奇長。















  他們在幾小時之後進城,街道大抵來說是完好的,零星火苗並不造成什麼災害;多數住民臉上淡淡的哀愁,在這戰亂時代特有的表情。
  隱忍,也只能如此。對於那出於己之私慾的爭權奪利,包裹香甜外衣說是一切為民,那被煽動的一群究竟是可悲還是可憐?真正吃苦的這群人,又到底得到多少所謂的補償及自由?
  這些問題已沒人會去提起,因此在隱忍之外,他們只能學會漠視。

  幾處房子被炸彈破壞,原來熟悉的石子路也有多處凹痕;路邊坐著幾個仍活著的人,大口呼吸的舉動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再往中央走去,來往的軍人抬著數十個屍體集中在臨時規劃出的廣場,有日軍也有自己人,但更多的卻是來不及脫逃的民眾。
  桃花眼一廩,胃袋開始無止盡的翻攪。
  前些下午看見的老媀,此刻正夾在那屍堆之中,半邊臉被槍打成蜂窩。
  「紅少爺?」屍堆前方指揮調度的軍官看向自己,印象裡乾淨的軍服多了數道刀劃開的口子,大腿及左手臂包紮的白色繃帶還滲著幾處鮮紅;頂著那張還有著多處擦傷及瘀青的臉,宋祈朝這方向走來,露出在這場景中算是難得的笑容。

  那聲少爺並沒有任何諷刺,單純的稱謂。

  差大油及另一人先行向二爺回報,其餘前往戲館勘察狀況,他與宋祈走了一段,方知曉此次行動是張啟山個人的決定。
  「為何?」身後的軍官們將破碎木頭堆在屍堆旁,幾個人不知從哪兒搬來的油桶便往上頭倒。
  一把火就這樣放了,木頭燃燒發出的啪嗒聲、油燃燒的臭味,圍觀的群眾臉上參雜淚水及黑灰。
  「誰知道,」宋祈轉過身,「看不透的。」

  焦油味慢慢參混焦肉的臭味,二月紅轉過頭,逼著自己。僵硬的屍身、燃燒的頭髮,起泡的皮膚及無法辨識的臉,紅色青色黃色,火舌吞噬,此刻看在眼裡彷彿無數隻利爪伸張飛舞。
  突然他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很無知。
  就同眼前逝去的人,為了什麼被生下又為什麼死於戰火,戰爭為什麼發生而中國人又為什麼懦弱。
  那些都不是需要關心的問題──二月紅轉過身,跟著宋祈繼續走下去──人生也不過就是一個一個斗,當你下地什麼也說不準,還活著的也只能往前,在未進入正室前折返,不過就是空手而回。
  不遠前方有個公設的集會所,幾個軍人駐守門口,瞧是被拿來當作臨時基地。


  「行了,就此別過,」停下腳步,二月紅自嘲,「我這閒雜人等進去也只會添麻煩。」
  ──鏗鏗。一聲清脆的二連響鼓動耳膜,正待轉身的腳步微愣,這聲音他是聽過的。


  於是他視線移轉,進入眼睛簾幕的卻是一隻鮮鮮玉手、正巧搬開集會所的大門。
  那女子穿著黑色綢緞手工細縫的改良旗袍,上頭金線繡著高雅大方的圖騰;黑髮盤上頭頂,只簪幾個玉打磨成的髮飾,二月紅看來卻各各貴重;奪人眼目的是眼睛,幾筆簡單的墨黑帶出鳳眼,透澈且乾淨。

  挺直的腰線、上勾的嘴唇。

  「夫人。」一聲夫人打斷二月紅對女子的專注,只瞧宋祈上前,女子身後出現另一個身影。
  有著特長兩指的右手抵住即將關闔的門,男人表情仍舊冷漠,視線卻在掃過自己身上停止。
  「宋先生,」女人頷首,聲音普通,「這位是…?」看向二月紅的眼睛稍作停頓,一股讚嘆從表情上露出。

  「在下二月紅,」勾起笑容,他無視男人走上前,伸手執起那隻帶著二響環的手,「想必您便是張夫人。」二月紅說,輕俯下身便在那手背上一吻。
  若是一般女子此刻應紅透臉頰,眼前的夫人卻只稍愣,便大方露出笑容。
  「紅少爺過去幫了我們不少忙,」宋祈笑道,「這次是巧遇益陽。」

  ──幫不少忙。他鬆開那隻手,暗自嘲弄。

  一輛軍車駛來,引擎的聲響正巧打斷各自思緒,「宋祈,」靜默一旁的男人出聲,「你送她走。」
  離去前夫人伸出右手理順張啟山遮掩眼睛的瀏海,「保重。」她說,不帶任何留念地轉回過頭;而二月紅視線集中的地方,卻一直都是那環脆綠。
  張啟山伸手牽過『妻子』的左手,那串動作自然得讓二月紅在心中嘲諷,原來這臉殘還是有溫柔的一面;宋祈在幾句道別後便也上了車,直到塵土隨著車前行而遮掩視線。

  突然他覺得疲倦。


  『你送她走。』不是回去,不是離開,而是走。
  女人手腕上的,卻是價值連城的二響環。


  當他回過神,已身處集會所二樓;原打算轉身便離去,卻在一雙眼神下空白腦海。
  房內彷彿與外頭燒得旺盛的屍堆是兩個世界,靜得連時間都停止,卻任由掛鐘沉重的聲音滴落,穿過肌膚肌理及骨髓;二月紅半倚著離門不遠的粉刷牆,手中拿著一軍官遞來的茶水,張啟山則靜讀著另外兩個傳令兵上交的文件。

  那茶泡得極清淡,微啜,卻滅不了內心的無名火。

  「我走了。」一口飲盡,他說,男人正如他所想連頭也未抬,放下第三份報告再拿起第四份;輕皺著眉,將手中杯子隨意擱置在一旁矮几。
  「抱歉。」手觸門把,使力的剎那聲音打斷動作。
  男人這麼說,語氣平緩,內容著實停止青年;他不懂,卻又好似懂,關於張啟山突如其來的歉疚。


  那齣陰陽扇後他遷到益陽,曾遇到幾個同行;他們說北方有人得到日鬼子極機密的地圖,裡頭藏著幾個他們南進時一同發現幾個未經開發的大斗。
  他們說,聽說是一支軍隊。


  「…沒什麼,」他側過頭,對上那雙眼睛,「養軍耗資,正常。」
  男人的瀏海仍維持著女人方才打理過的樣子。
  二月紅覺得礙眼,對於當下直接投在自身、不作任何修飾的視線,因此他收回擱在門把上的手,幾大步跨到桌前;現下他方仔細觀察,伸手亂了男人的髮,卻也觸及額頭那片發著冷汗的皮膚;鼻子裡入侵鐵鏽味夾混女人的香味,椅上那人卻仍舊筆直背脊,全無視身體的警訊。
  一屋子的光線彷若集中這一刻,指尖感觸髮絲,突然二月紅發現這舉止,異樣的過份。
  正想說什麼,卻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咚
  抽回手的當下男人眼睛銳利得像掠食者,緊揪著他的氣管令身體窒息。

  「我沒把你當倌人。」張啟山說,站起身,木椅子刮著地面──咿呀

  於是對於這遲來的回答二月紅嗤笑,擺擺手表示沒在意,「得,有這樣的夫人還需找倌人?」
  卻見那邁向門的步伐稍停,光線亮了半側過的臉。




  他們沒再多說什麼,幾個軍官前來報告屍體已處理完畢,前線的戰役也屢傳捷報。
  然後在匯報間二月紅悄聲踏出門口,正巧碰上幾個已探完情況的班底。
  「走吧。」二月紅說,沒回過頭看一眼那集會所。




  他覺得不論是誰都像那老媀,一生汲汲營營著什麼,不論是食物權力亦或是錢財──突然記憶裡的每張臉都深劃無數條歲月造成的紋路,不論是自己還是夫人。
  繞著原地兜圈,原本嬌艷的容顏在疲憊及倦怠雙方侵蝕下醜惡。
  但他打從心底覺得男人是特別的,或是說張啟山這個人根本獨立於


  最後他瞧一眼黑色的餘灰。
  「皇帝的喪禮也不過如此。」他說,二月紅這麼說。




  民國三十一年一月二十日,長沙第二次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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