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高的樓,紅牆黑色琉璃瓦;紅、橘與綠,三彩的窗佔了一半以上的門面,從裡頭亮到外邊,橘黃的光線透過彩玻璃亮了四周矮舍。
幾輛人力車停在酒樓前,跟在旁及後各有十來批俊馬,全副武裝的日軍人板著臉專注四周。
此時已入十二月,冬剛至,從人力車上下來的將軍批著黑色大衣,在酒樓老板不流暢的日文接待下快速步入大門;酒樓接了電,明亮的室內盡是奢華乏品味的裝飾,原應排滿桌椅的大廳應要求撤下了大半部的桌子,搭起臨時的演台。
視野最好的前方擺了張圓桌,滿放各地的拼盤及熟食,一旁立著幾個小廝、捧著幾醰酒。
主位是給將軍坐了,其他位置也就空著。
筷子未動,將軍點點頭、酒樓老闆便向一旁的夥計使眼色。
台上只有簡單的雕花圓桌高至腰際,四隻桌腳雅致的弧度也讓整個氣氛不至於窮酸。原應有的布幕沒有,場上也未有一角兒出場;那將軍倒也沉得住氣,端起一杯茶、便啜一口。
隨行而來的十幾位軍官把守四周,也未有一絲鬆懈。
瞬間黑暗壟罩眾人,甚至幾名日軍官已拔出腰刀──冤枉、冤枉、冤枉啊。
一女聲亮了眾人耳朵,卻見二樓一角兒手裡捻著隻燭火,僅僅透過飄動火光照亮的臉撲著珠粉,一雙黑眸給兩旁粉色襯得更明;在全場注目之下他輕踮了腳便往下跳,觸地卻只有布料相擦的悉悉梭梭。
蠟燭仍燒著,滴下的透明紅色蠟油若血,滴上那花染紅的指頭。
──李慧娘來至在荒涼地面,一個冤喊下地獄又喊上人間。
角兒唱,將幾滴蠟油滴在桌面,將整場唯一光源的蠟燭給黏上;清唱的聲音更甚平時伴著樂器的嘈雜,那李慧娘像活在眼前,似人又似鬼、在台上身段飄移。
──多虧了判官爺賜我寶扇,要救那裴舜卿獨世俊賢。
那一天張啟山再次出現面前,相隔兩年,二月紅原以為那張臉會隨著時間一樣磨損,直到像平滑的石面;只是那張臉就同它的主人一樣,帶著讓人難以憎惡的驕傲及恣意妄為。
二爺沒說什麼,宋祈也早悄悄退出房間。
與二年前不同,張啟山原遮住眼睛的髮現以髮油整齊地梳向後頭,露出那張蒼白得過份的臉;沒了阻攔,鋒利的眉宇及黑白分明的眼睛更肆無忌憚。
『想請二爺唱齣戲。』他說,拿起桌上的茶杯,簡單陶燒的杯子,不特別顯眼也不隨便。
卻見二爺臉色凝重,而一旁的二月紅更露出不解的表情。
自從夫人去後二爺便不唱戲,說戲是為了夫人唱的,既已無對象便不需再讓人見笑,可誰都知道戲台上二爺的威嚴風雅與細膩,卻也漸漸不再叫嚷。
若說原因,每每有人提起,二爺都會直接拒絕。
二月紅不解的是,為何這次父親還未說出一個『不』字。
『為何?』片刻後二爺問道,『日軍才剛自長沙撤退,張大人怎麼會有閒情逸緻?』
──徒恨腳下慢、慢、慢,卻原來陰陽兩界遙遙相隔路三千。
手上一把黑絹扇子靈活地躍在角兒手上,繡上頭的金線織出了數隻蝴蝶,燭火明滅,扇面上的蝶竟也似活著;一身輕紗讓身板瞧起來清瘦,任誰也無法將那角兒與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相比。
日將軍聽不懂戲,一旁帶來的翻譯人員也挺盡責,在唱一段之後快速地將內容大略提點。
一旁拎酒的小廝沒停下,見杯中無酒便補滿,酒氣芳醇得令人貪杯。
──行至杭城又回轉,人鬼有別兩重天。懷揣善意來救險,活活嚇死好兒男。
台上那李慧娘快步向前,又碎步後退──她期待、無奈、又不知如何是好,整個魂魄只為那裴郎存在,卻又生怕現身那一刻驚擾自己鍾情的人。
而角兒一雙眼睛直往前,透過將軍凝視著那也看著自己的酒樓老闆。
二月紅覺得男人可怕,不單是渾身不容拒絕的氛圍,還有那張比戲子更入戲的臉。
『長沙會戰不會只有一次,轟炸也一直持續。』正坐著,一身軍裝仍挺,左胸口上卻全無一個勳章;一手撫亂了一半的髮,張啟山說,卻看著窗外的天空,『拿到日軍的譯碼規則,在攔截電報的時候至少能爭取時間讓大家避難。』
因此他需要人涉險,利用唱戲分散注意,其他的事兒也不是戲班擔憂的。
歷史上有幾種人,一種人專為自己利益走險,一種人啥事不管只道自身清白,而另一種人涉險卻是為了大眾。二月紅不知道張啟山是哪種人,也無從推斷,即便此刻他聽著那人說詞,卻仍無法跳脫出一個『土夫子』的角度來看待男人。
於是那人似乎也察覺這份存疑,卻仍勾著笑不作聲。
這便是張啟山。
他從不解釋,也不覺得需要解釋,關於那些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言論對他來說更是可笑。對坐的二爺沉著思緒,說到張啟山,就連他上三門的二當家也只霧裡看花,虛虛實實;他知道張啟山過去吃過日本人的苦,因此再一次聽到這三個字,便是抗日的巔峰。
但這並不代表抗日這舉動便能讓張啟山從地下土夫子躍升成陽光英雄。
──一揮袖推開了重門扇扇,徑直兒穿過了庭院花園。駐足在紅梅閣平息氣喘,待叩門忽然又局促不安。
一旁兩個日軍官視線在角兒身上打轉,說若這李慧娘真是男人所扮他們還得驗明正身;幾個人的低聲嘲笑卻都入老闆的耳朵,那張看起來貪生怕死的臉倏地閃了一絲冷清。
視線上抬,二樓邊上三個日軍身後也多了幾個黑影,摀嘴、劃開喉嚨。
最終二爺仍未答應,而張啟山也不死纏爛打。
一匹黑色俊馬已被宋祈牽到門口,那身子劃上馬背的弧度好看得刺眼。
『走。』張啟山說,也不帶半滴留念;發緊的韁繩正待下抽,身後腳步聲讓動作硬生停下。
他側回頭,背後的光照得青年的臉發亮,兩年前才到胸口的少年已成長,現也只差自己半個頭;褪下清澀,一雙眼仍倔得直視自己,右手托著那木盒在下一秒使力朝兩人所在的方向拋。
『二響環,還是留給夫人吧。』
鬆下韁繩,那兩指奇長的右手穩接著木盒,卻直接遞給一旁的宋祈。
二月紅看著眼前的男人,背光,原本就已被黑暗包圍的眼睛此刻更甚。
──人道女子不可痴情,一旦痴情比死還慘,一旦痴情永劫不返,我一個死了的女鬼,又何必苦苦兒單相思。
原應躊躇倉皇不安,但此刻李慧娘臉上卻充滿了詭異的笑容;遮住的半邊臉像是般若,愣得將軍手中的酒杯落地,一聲輕碎。
當那畫出的臉勾起笑容,唯一的燭火滅,場子一片黑。
酒氣作祟之下將軍遲了許久才發現身後的氣息,下一秒利刃已抵上了氣管。
「戲,好看嗎。」那人一口流利日語,在他耳邊問道。
酒樓的帳房內,二月紅看著眼前的男人身穿一席粗俗貴氣的馬掛,配上那張臉也不能說難看,但就是不搭;險些沒笑出來,卻又被男人手中那張面皮撒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穿了你其實自己來便行,幹麻麻煩得去找父親?』斜靠在門口,雖說那張臉跟自己化妝還有幾分相似,但看著那人一臉平靜將一張皮拉拉扯扯,還真坐立難安。
那一天,當他將二響環還給張啟山,那人什麼也沒說。
一雙眼像是要把自己看穿看透,而那視線下二月紅的憤怒卻無來由地滋長。
他不會說,那一刻心中的怒氣,竟是源自於一股不甘──為何不找我。
二月紅沒問出口,張啟山也沒說為什麼;於是那天兩匹馬就在二月紅的面前走了,頭也不回。
調整面皮的手半停,卻見男人轉過身看著自己,而半張帶好的臉及半張『張啟山』的臉就在二月紅面前,半刻也未出聲。那就像是書中才有的故事情節,一半的臉是人一半的臉是鬼;然而在二月紅的眼裡又這麼合適,這麼搭配,這麼契合著『張啟山』這個人。
『你不該來。』半晌,張啟山說。
酒樓燈再一次大開時場上一個人也沒缺少,沒屍體、沒血腥,甚至連哀號聲也都全無;二月紅吹熄的蠟燭也只剩短小的一截,中間半乾的蠟油仍有些燙手。
他環視了一遍身邊穿著日本軍服的每個人,有幾個眼熟的還是方才捧著酒的小廝。
二月紅不懂這是什麼感覺,心跳並沒有興奮,嘴角也沒想法上揚,他就當這只是一場戲,而自己此刻的身份只是個觀眾,看著那本就不熟識的人,一批換過一批。
一批換過一批,一個換過一個。
下一秒他拔下了頭上沉重的頭飾想也沒想丟在地上,便拔腳往帳房跑去。
沒人阻攔,甚至也沒人看,幾分鐘後他打開門,那人也已穿好將軍的衣服,正打理著手中將軍的臉皮。
突然二月紅想吐。
「你太浪漫,」那人說,沒將眼睛往自己身上擺,「不適合當土夫子。」
Latest
盜墓筆記衍生《人心生》載中
- Jul 21 Thu 2011 20:51
[盜墓筆記-張二] 戲 ch3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