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一個熱鬧的城。


  若是一年前,幾個轉角會貼著蔣委員長的海報及黨旗,在天半亮便有數十台腳踏車打街口騎過,一旁一般高矮的店家也正清掃著門面,叮噹叮噹叮噹,隨著兩個輪子一同向前翻滾,取代雞鳴作為一天的劃分。
  本應如此。
  那一夜,橘紅色的一點星火降臨這城市。
  窒息的黑煙濃得遮蔽天日,原應涼爽的石子路也被火燒得炙熱,這是把火並非戰火,卻是自己人放的(起因是可悲的漏字)也怨不得人,然而一般老百姓卻承受了這份無辜,尖叫、哭喊及哀嚎,逃過一劫的人們原地呆愣著,是該救火還是救人,亦或是只得接納這連串房子坍方的聲音。
  那年二月紅十七歲,在滿十八歲的前夕大火燒毀一切。
  印在那黑色眼睛上的紅色火舌彷彿著了火的怨靈,原應不怕一切的土夫子此刻也愣了怕了,甚至遠比遇上血屍還來得令人顫慄。
  他覺得手心手背都是涼的,而刺著肌膚的熱以及幾處方才救火而擦出的傷正發疼。
  一旁十二歲的女娃仍緊揪著自己衣角。
  「爹、爹──」那雙眼睛紅的,淚水止不住直往下掉,過去總帶著笑的嘴抖著直喊著唯一的親人。




  她是戲班隔壁攤販的孩子,母親前些年去逝(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父親扛著生計、對這唯一的孩子極好;女娃生來俏麗,幸好也孝順懂得幫忙打理,這麵攤生意也不算壞,戲班在下戲後也都會吃碗陽春麵、順道逗笑小女娃。
  女娃最喜歡二月紅,一是年紀差距不大,二是二月紅總愛喚她丫頭。
  『媽媽也這麼喚我。』她說,一雙小手端著的托盤上有四碗陽春麵。





  那夜二月紅救出丫頭,但她父親在幾個班底抬出來時早斷氣;蜷曲的身體及近乎焦黑的皮膚都讓人無法直視。
  丫頭沒暈,慘白的臉上還有著未乾的淚痕;身後的房子在幾秒後倒塌,火星亂竄、灰穴滿天,而二月紅永遠不會忘記那ㄚ頭在那一刻卻站起了身,原自己披在她肩上的外衣被她一把捉下,半回了頭,她說:小哥哥,這件衣服能否借爸爸。
  那件白衣後來由她自己蓋上老闆的屍首。

  然後在ㄚ頭隨著他們離去前,跪在地上給老闆磕了三次頭。

  那場大火燒了五天五夜,毀了整個長沙城。
  後來史上記載有屍體的有六千,但光是進入二月紅眼裡的,便不止一萬。
  跟著他們一起走的ㄚ頭赤裸的腳在地上走出數個傷口,但那雙眼睛卻像是成長幾分,堅韌地走到了臨時避難的地點;而後他們一同往城的方向看,長沙已不覆見,卻只剩四起的火紅,還有黑色直衝天際的爪牙。



  而後ㄚ頭便被親戚接走,走之前那雙破皮的手抱了班底的每個人,還有二月紅。
  「謝謝你們。」她說,盡力地將笑容笑得如同過去、他們叫陽春麵的每一晚。




  戲班在二爺的指示下擔任起支援工作,幾天後難民們也都打起精神著手整頓;十幾天過後一支軍旅抵長沙,東北派系,本不應出現在此;原好不容易放鬆的人再一次緊縮精神,卻在當天晚上一個軍官拿封信遞給二爺後,終得鬆口氣。
  那信裡只有三個字,張啟山。
  得知後二月紅微皺了眉,或許是年輕小伙子對於別人給予的幫助會有的態度,因此他賣力地抬物資搬貨物,就為了表達他也能夠做到一些事情。
  二爺辦了簡單的酒席作為勞謝,幾杯黃湯下肚,那軍官也終嘆口氣。


  「中央軍與大人的軍隊著實有些緊張,但在聽聞長沙一事,大人卻叫我們來此。」
  莫說長沙,日本人南進的腳步也未停,這眾人是知曉的。
  「張啟山發跡民間,對於權根本沒重視多少;」那夜,當二月紅問起,二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知道,張家本是歷史背後的人物。」


  ──而這句歷史背後又是什麼樣的心思?



  長沙二爺的戲班在手藝人之間是著名的,以戲班為名,裡頭的人卻每個都是下斗能手,他們以竹棍撐著身體,平時唱戲的身段在斗內穿梭自如;二月紅身為二世代當然也習得一身武術,自十二歲開始便與戲班共同下了幾個大小斗,粽子血屍也未少看。
  「紅兒,你以為養軍隊要多少勢力。」二爺說。
  二爺未明說,但二月紅卻也不是被矇在谷裡的年齡,長沙老九門,上三門第一家便姓張。
  歷史背後的張家勢力甚至超過一些君王,只是那張家門人行蹤不定,卻沒想到竟已躍身於歷史表相;那隻手摸過臉龐微涼的溫度仍清楚刻在記憶裡頭,二月紅甚至還能想起來那雙眼睛,深深的黑彷若能吞噬所有顏色。
  一年前的那一夜,男人走了,也如他所阻止並沒有再多殺任何一個日本人。
  之後幾個日本探子連續攻擊,讓他們折了戲班裡一位深資歷的夥伴。
  那人聲音硬朗,笑容總有幾分老粗的味道;平時最愛叫他小紅爺,眾人叫他大佬。
  大佬死的時候是正午,誰也沒料想到日本鬼子會在大白天攻擊,一隻飛刀直接命中大佬的腦門,連句話都還未交代便走了。


  那時二月紅還在麵攤蹭飯,回來時只見著大佬的屍身,傍晚便在整戲班的眼睛下火化。
  『你太浪漫。』父親說的話,再一次敲著他太陽穴。




  幸虧得軍隊在此,沒人趁機打劫作亂;待中央軍來到後那支張啟山的軍旅也準備離去。
  離去的那天下了雪,白色的一片將焦黑的土地埋沒;幾個孩子在雪地上堆了個雪人,說是軍官;軍官笑了,扛起幾個月前帶來的裝備,在白色雪地上踏出長長印子。
  軍官留下幾匹馬作勞力,二爺囑咐二月紅騎著其中一匹送他們到關口。
  「我一直覺得軍人沒一個好東西,」二月紅笑著,肩上積一層雪片,「但你們著實讓我開眼界。」
  只見那軍官微微笑,「你的認知是沒錯的,」他回答,「我們不是什麼好東西。」
  然後二月紅愣了一愣,視線相交的當下,他也笑了。
  一路上誰都沒再說話,直到關口,簡單別過後二月紅便回頭,那年,民國二十八年二月;軍官的名字叫宋祈,原以為再也沒機會見面。



  是年九月,長沙第一次會戰。



  好不容易開始回復的市容被軍隊及戰車佔滿,幾個大房子被充公為軍長休息及規劃戰局的要地;宵禁以及進出城的管制讓市民臉上充滿了些愁悶,進入城內的難民也隨著時間增加。
  十月,國民軍守住長沙,二爺決定讓戲班再次南移。


  在二月紅十九歲生日那天宋祈再一次出現,身後的另一個軍官帶著一只木盒。
  「張大人讓我帶上祝賀,」宋祈說,從盒中取出一指玉鐲遞給二月紅,「前些日子大人親自得的。」那是只實心玉鐲,上頭沒什麼雕花卻在內側有一銘記。
  二月紅應了聲謝謝,卻見二爺幾秒後搶接了過去,臉色沉著。


  鐲子上淡淡土味混著一絲血腥,順著二爺的手勢,那玉鐲敲及木桌──鏗鏗,兩聲清響。
  「二響環。」二爺呢喃,將玉鐲放回軍官手中的木盒裡。
  「禮重,」示意宋軍官入坐,二爺親手倒了兩杯茶,「情意輕。」

  手探入懷中,拿出封白色信紙,「這是大人交代的。」給的對象,並非二爺,而是一旁的二月紅。
  接過,撕毀,一塊塊紙片飛落,如同去年在大火後的雪花。

  兩年過去,一雙桃花眼仍未改變,較過去更散著成熟味道的面容此刻凝視著宋祈身後的軍官,「人既然來了,就不需要信紙。」雙腳發力、一個閃身略過宋祈直朝那捧著木盒的軍官上踢,劃破空氣唰地一聲、見勢便要踢上那人鼻樑。

  那張臉陌生得很,但一雙黑色眼睛透著輕微笑意、並不閃躲。
  只差一分便踢上臉,帶來的風勢也讓髮微動。

  「許久不見。」位置上的二爺說道,也未有阻止的意思。
  「怎麼發現?」軍官說,一手將木盒放在木桌上。
  「味道,」二月紅收起腳,「你身上的土味比宋軍長的濃得多。」

  ──而且,鐲子上的血味在你身上也有。

  那人套著白手套的手揉了揉耳後,下一秒一張如同麵餅皮的臉被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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