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緊握著陷阱的一端,即便是在林子裡、頂上的樹葉遮擋了大半的陽光,一滴斗大的汗還是從包著布巾的臉龐流下;淺咖啡色的眼睛觀察著四周,在他棲身的矮叢中還爬著幾隻顏色鮮豔的蟲子,然後在下一秒四面八方傳來的窸窣聲牽動了神經線,麻繩刺刺且粗糙的感覺在緊握的手中更明顯。
  而他或許也因此被劃破了掌心。
  心臟跳動的聲音佔了他聽力的七八成,另外兩成是呼吸。
  
    
  
  一直到左側的林子開始激烈地顫動了,然後不時傳來陣陣的吼叫聲。
  「──方向錯了!」 
  伴隨著聲音震動耳膜,他首先看見的是一雙帶著瘋狂、甚至可以說是染紅的眼──那是一隻中型偏大的山豬,獠牙折半了一根,背脊多處有著刀痕以及箭傷;鮮紅的血在狂奔的當下不停地灑在一旁的綠葉上,鮮明地讓他暈眩。

  
  他的腦海之中又參入了一個畫面,青綠的竹林內噴灑了自己一身的鮮血。

  
  然後他也不太記得那種疼痛了,迎面撞上的獠牙穿透了他的左側,冰冷、粗糙的感覺戳入了自己的腹中,在瞬間溫熱黏稠的液體開始充滿了那因晃動而空下的縫隙。
  然後他有了一種與這頭山豬合為一體的錯覺,在衝擊的剎那。  
  因為疼痛而反射性地緊縮著身體,那頭野獸在刺穿自己之後仍持續地奔馳,而身後追補的獵人身影也逐漸被丟在後頭;他的世界於是隨著直向後的綠以及咖啡色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喘息及疲憊的眼皮都讓痛覺走遠,緊捉著獸毛髮的雙手也開始放鬆。
  那山豬才奔馳數百公尺後被一把刀由眼球內戳入了腦門,淒厲的叫聲彷若爪子刻劃著自己的心臟、耳膜以及身上的每一寸,少年這才從一遍的綠與紅中脫出,一雙手臂用著剛好的力道將自己接住,整個身體卻仍因為那尖長的獠牙滑出體外而劇烈痙攣。
  他不用確認就知道那在自己背後的胸膛是屬於誰的,而對於那人迅速的處理傷口連個疑問都沒有。
  
  冷冷的清水在接觸到傷口的瞬間讓他眉頭深鎖,緊握的拳頭就差沒有讓指甲在上方造成幾個孔。
  黑色的眸將一切看盡在眼底,而手上的動作依舊,一直到傷口外部的汙泥石塊等都被沖淨之後才肯停手,而此刻的少年仍舊緊閉著嘴拗得不願意說出一句話。
  
  他們都還記得是為了什麼,如果要問。
  
  
  
  
  
  『不適合。』在上個月討論慶典及狩獵過程時,坤出奇地在會議中發聲。
  而他否決讓乾參與,卻又因少年的爭取而默許。
  ──那麼這樣的事情,到底是在說誰不適合?

  少年『不適合』參與狩獵,那個原因究竟是因為礙手礙腳亦或是那打從男子內心發出的憤怒;而這鮮明如紅色又憂慮得發藍的心情全數融入黑色瀏海之下,其餘的獵人們趕到的當下男子正撕了身上的布將傷口纏緊,而不斷滲出的血水代表了什麼也只能讓眾人靜默。
  
  
  
  
  在極短的時間內少年被送回了村子,意識清醒的。
  於是蜀夯與母親在聽到訊息之後趕忙著奔向張家古樓,而外頭聚著的人大多數都不願進去添亂而安靜守著;見到二人也就直接讓路,畢竟他們感情深厚、焦慮也是必然的,而在進入樓後藥味混雜了血味都讓夯作嘔,母親則是似乎見多了此等狀況直步上前。
  
  「可還好?」克意壓地的音調只驚動了一旁瞪著眼的大夫,而在床邊縫合的坤則繼續手下的工作。
  那大夫是前些年從外地來的,原本只預計短暫停留卻在娶了一位苗族女性後久居於此。
  紮得不牢實的布巾搭配著粗布的馬褂,年不過四十的大夫平日見的都是小疾或小傷口,對於此穿透性的傷全然嚇得不知所措,而坤對此也不作任何評論,他就拿了針及線,確認過內臟皆沒傷到後開始縫合,而殘忍的便是全程乾都只得咬著紗布來忍住疼痛。
  
  刺入、穿出,從那墨黑的眼中也沒半點遲疑。
  
  夯突然又覺得這個世界他不大懂了,對於那在床上臉已蒼白過半的乾仍拗得不願喊疼,以及那親手縫合的坤不願表示的關懷與不忍,於是他就站在原地,直到母親拿的水盆裡由清澈染成暗紅,床墊上的粗布也因汗水而溼了整圈。
  夕陽紅得如同染上血液,最後一針也結束。
  輕拍自己肩膀的是母親的手,一臉的倦容在橘紅色的光下也照亮了慢慢堆積的皺紋,夯注意到了在床上的乾正微勾起嘴角對自己笑了,而坤則同那大夫出了門,短短的路上只聞大夫不停問著有關醫療方面的問題。
  
  然後他這才慢步向前,力道軟弱卻又發出沉重的聲響。
  「你會死嘛?」當蜀夯這麼脫口而出的當下少年愣了幾秒,之後爆出的笑聲還外帶了幾聲乾咳。
  就在大姨略帶責難地準備出聲時少年搖了搖頭。
  「應該不會,你可能還要再多忍受爺我一陣子。」
  那聲音沙啞得讓自己都覺得可怕,而接下來的腥甜味也從嘴角流下,從外頭回來的男人見此也就走近了少年,伸出手背將血液給抹去。
  
  他們又在小聊了幾分鐘,直到母親示意讓少年休息之後兩人才離開,
  一切回歸原本的靜默,在無對焦的視線內男人將自己的被褥覆上了少年的身上,此刻乾的身體正散發出高熱。
  
  他覺得身體燒了起來,皮膚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卻冰冷得可以。
  
  眼皮燙得就連眨動一下都覺得酸疼,從傷口內傳來的痛就像是無數根釘子由內往外穿鑿著,而他卻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方才硬撐出的笑容早就扭曲成因痛而糾結一塊的醜陋,反射性的顫抖、冷汗以及淚水混搭著喘出的氣,令少年突然有種想死的衝動。
  
  甚至當他突然看見男人的臉後就感到憤怒了。
  縱使在下一秒他的確為此羞愧,對於『你怎麼不早點來』或是『虧我這麼信任你』的這種想法,但卻仍就壓抑不下那不滿的視線以及表情。
  
  
  因此他撇開頭,倔強地用枕頭隔絕。
  
  
  然後他感受到身旁多了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體,一雙手臂用著溫柔得令人鼻酸的力道將自己納入那個懷抱。
  於是一開始的不服輸以及幼稚的想法此刻都已經煙消雲散,滿心的歉疚都扎得他疼。
  
  「…對不起。」他說道,對於自己的種種行為,不論是將男人的自由視為己物的這一點,亦或是下意識考驗著男人是否真的會一直保護自己的這種低俗的自戀。
  
  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後額頭上的熱度奪走了他的意識,從一片黑的畫面中由破碎開始聚合成完整的圖片。
  ──他看到了很多個十八歲的自己,卻又不是自己。衣著、身邊的友人都不同,但唯一相同的,只有那個一臉默然的男人;他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而那個名字,似乎沒有那麼吉祥。

  張起靈。他在心中默唸著那男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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